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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虚构 | 薛超伟:换亲

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8-01-29 10:18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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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强坐在院子的水井边上,想着阿七会不会走出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李顺弟扛着农具回来了。他从篱笆门过来,看到陈强,叫了声阿强哥。这是他小时候对陈强的称呼。陈强很久没听过了,有点奇怪。陈强也想回句亲切的,一时间忘了李顺弟以前叫什么,他们几个又有小名又有外号。陈强只得应了声,无话,看他把农具一件件靠在墙边。这时,陈强想起从前有一次他把李顺弟的铁环折成四方形,让李顺弟拿去滚。李顺弟一边哭一边试图还原铁环,结果弯成了多边形,哭声拔高,追进陈强的耳朵。陈强抱起李顺弟,把他的两脚穿进井口,说:“再哭,我放手了。”李顺弟勒住哭声,不规则地抽噎。陈强记起李顺弟的外号了,叫“爱哭佬”。

田里灌好水,阿乃喊陈强去插秧。陈强松垮地干了一天,第二天不愿再去。阿乃说:“我去叫阿七帮忙。”陈强不作声,一会儿戴着草帽站在家门口。阿乃叫上了隔壁夫妻俩。四人走在路上,阿乃说:“阿七你这肚子还没动静。”阿七笑笑说:“我也烦恼呢。”陈强跟李顺弟走一起,李顺弟还是老样子,说话慢吞吞,声音一会儿嵌在鼻孔里,一会儿卷在舌头底下,叫人听不清。陈强应付几句,找阿七说话。阿七说话带香味的,很爱笑,像温顺的母鸡,把咯咯咯分批次吐出。

到了田里开始干活。陈强站在阿七边上,阿七脚脖上的痣被泥水点掉了,找不见,他只能偷瞧她别的地方,手里握着一把秧苗,差点掐死。阿七是那种抗晒的皮肤,从不见黑,最多晒到红,在日光下晃眼。陈强又在她后脖颈找到了一颗痣,接着是胳膊肘,最后他发现,她的耳轮后面有一颗小痣。他听说跟女人睡觉,要嘬耳朵的,那这颗痣也要被含在男人嘴里了。他正想着,那颗痣迅速远离,阿七转过头说:“阿强,你得快点了。”他抬头看,四个人的进度正好形成了一个斜线,陈强在这一头,李顺弟在另一头。阿七拉开陈强一个身位,他为了看她,身体不知不觉已经转了九十度。陈强心想,阿七是知道的。

黄昏时收工回家,四人串成一串走在田埂上,阿乃跟田间的乡亲们招呼:诶,走归啦走归啦,等下把秧插到脚趾窝去啦。有个不相熟的问她:“今天儿女都来啦?”阿乃说:“是啊,一个顶老太婆两个。”阿乃满意地走,路上讲很多话。对李顺弟说你要使上牛劲了,快点下个崽,这么好的媳妇浪费了。对阿七说,你啊,长得像富贵人家的小姐,干起活来却一点不拖沓。

回到家,阿乃从衣橱里摸钞票出来,到隔壁给李顺弟结算工钱。李顺弟不肯收,两人推挡了一阵。阿七站在边上没说话。阿乃说:“顺弟,快收着,你这样子,以后怎么敢找你帮忙。”阿七说:“大娘这么说了,拿着吧,有来有往嘛。”李顺弟听了,接过钞票。阿乃笑着说:“你这孩子,真老实。阿强跟你换一换就好了。”

隔天,插秧的后劲上来了,阿乃直不起腰,起床后弓着背忙活一阵,又躺下,陈强一直躺着。临近中午,陈强在后屋喊母亲,让她把饭端到床边来。阿乃在前屋喊:“等一下吧,还没做呢。”陈强说:“我早饭没吃,饿得不行了。”阿乃说:“喊你吃你不吃。哎,有个儿媳妇就好了,这时候就有人伺候了。”陈强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呼救。阿乃说:“你不是会飞吗,飞到灶台啊。”陈强说:“飞也得用腰力啊。”阿乃叹口气说:“你啊,还没讨上媳妇,腰就坏了。”陈强说:“什么都能扯上媳妇,你这么急,倒是给我找一个。”阿乃说:“都托过三个媒人了。”陈强说:“家里太穷,老革命混得太差了。”阿乃气笑了:“你真是不自知。”陈强盯着房梁看了一会儿,说:“两个姐夫家有妹妹吗?给咱家一个做媳妇嘛。”阿乃说:“只有一个十岁出头的,其他都嫁出去了。”陈强说:“等她长大吧。”阿乃说:“你就剩一张嘴,吃些米饭,讲些废话。”陈强说:“你们两个对未来没有计划,当初嫁姐姐,就该想好了,换个媳妇过来。”阿乃又发出笑声,那笑像浓痰卡在喉咙里,冲出来又牵引回去。陈强说:“我打一辈子光棍算了,娶个媳妇还得养着,费劲。”说完,他翻个身,展平自己,腰的反馈让他面部起皱。躺得无聊,他拉开裤子看了眼下面,汹涌而寂静,裤带啪嗒撞回肚皮。

阿乃每天下一趟田,看看秧苗长势,扶植倒苗。回来后又去菜园打理。过了几天,阿乃去供销社买除草剂。营业员认识阿乃,从阿乃进门开始,营业员就一直盯着她。阿乃已经习惯这种眼神,她去籴米,去买豆腐,人家都格外看顾她。阿乃有时候会故意在店里走来走去,或者靠着柜台,脚一踮一踮,引得营业员用目光去啄她。这回她没有那样的闲心,很快买好了。正要出门,碰到阿七来打醋,阿乃收住脚,站阿七旁边跟她说话。营业员把漏斗插进阿七的醋瓶里,眼睛跟踪瓶中的水位。阿乃说:“这个时节鲶鱼放籽,水渠里密密麻麻的鲶鱼,很多人在捞啊,抢啊,伸手就能抓到一条。”阿七说:“顺弟也跟我讲起。”阿乃说:“我就是看到顺弟了,那孩子站那边看,看着看着,摇摇头走了。”阿七说:“他是那样的,说鱼可怜。”打完醋,两人走出店门。阿乃不讲鱼了,闲聊了一路,到家门口,她指指阿七的肚子说:“有去医院看看吗?”阿七皱起眉头,还是答:“看过了。”说完,她进了屋子。

阿乃经常逮个机会去隔壁,今天借东西,明天还东西,找阿七说话。很快,两人开始压低嗓子讲悄悄话。每天傍晚,阿乃浇完菜,站在李顺弟家门边,看着阿七纺纱,跟她说话。说前头那一排房子的孙家,儿媳妇改嫁了,已经是第二回了;说住河头边的长脚,老婆在外面撞亲家,生的小儿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长脚照样同她恩爱;说豆腐坊的阿珍⋯⋯阿乃讲很多,有些阿七听过的,便跟阿乃互相补充细节。到李顺弟回来,阿乃就不讲了,招呼一声回家。

有一次阿乃讲着讲着,声音渐小,到最细声的时候,阿七脸上现出错愕。阿七停止纺纱,让阿乃别讲,转过身往里走。阿乃没有收声,用话语追打阿七。两个人争执起来。一会儿,阿七提高音量,用本嗓说:“好了,够了吧,你出去。”阿乃说:“你怎么⋯⋯”阿七推了阿乃一把,阿乃被自己话哽住,打了个嗝,阿七加力又推了一把,阿乃跌出门外,阿七关上门。阿乃左腿带右腿,右腿拖左腿,跋涉回自己屋子。

阿乃对陈志光说:“坏了。”

“怎么了?”

“我跟阿七讲了件事,老脸丢了。”

陈志光看着阿乃,等她继续讲下去。

阿乃说:“我老早开始在外面打听,最后还是从阿七嘴里听到的,她说她肚子是好的,是李顺弟不会生。”

“你被鬼缠住了,关心这个干嘛?”

“我跟阿七说,有困难的话就讲,我们家可以帮忙,我们家的阿强⋯⋯”阿乃讲着讲着,声音化进了口水里。

陈志光问:“你是说?”

阿乃说:“是。”

陈志光说:“你真是死太迟了。”

陈强酝酿多天,没有摸进阿七的房间。当初陈强做贼首次败露后,陈志光教诲过:“你这样偷下去,把村里人得罪光,死了没人送葬。”陈强说:“他们死了我还没死呢。”陈志光说:“你老子和老娘呢?你一个人抬得动棺材?”陈强听进去了,此后不在村里下手,跑到邻村邻乡作案。偶有失手,被抓住痛打,也进过两回看守所。看过阿七的痣,陈强夜里烧心,睁开眼望房梁,能看到眉间火光。好几次他走在星星下头,打量李顺弟的房子,盼望世上死人,如果看到流星他就摸进屋。守了半个月没见着,他朝邻乡奔去。五个晚上他撬进八间房子,站在人家睡房门口,也不看,只是听。听到寂静、鼾声、梦话和辗转,有睡不着的在夜谈,男的讲话,女的叹气,女的开始讲话了,男的叹气。陈强怀疑,人们在夜晚都不做的。他要是有个女人,他会把她做到鸡鸣声里。他走在夜路上,鞋底跟影子摩擦,下身偏向右侧,跟裤管摩擦。

过几日,陈强抓了几条鲶鱼回来,阿乃分出两条,送到隔壁。阿乃进屋,放下鱼,跟阿七交代了几句,走出门。过程中,阿七没说话。黄昏,阿乃竖耳朵,听到阿七拖凳子出来刮鱼鳞。鱼下锅的时候,阿乃又跑到阿七家里,自说自话地教她,什么时候放料,什么时候起锅。阿乃第三次进到隔壁屋,手里端着一碗枣儿酒,李顺弟正探头盯桌上的鱼。阿乃说:“顺弟,不喜欢鱼啊。”李顺弟说:“之前看它们在水里,胡须竖起来好有趣。”阿七说:“胡须没留,放心吃吧。”阿乃把枣儿酒端给顺弟,说:“配酒吃有味道。”

晚间,阿乃听到外面有人呕吐。她走到门口,看到李顺弟伸长脖子,脖子里头像是藏了一条完整的鲶鱼。阿乃说:“不要紧吧?”李顺弟摆摆手,继续呕,向野草当头淋下。阿乃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窗外树影。阿乃被树影摇进梦里,一会儿,被自己的呼噜呛醒。见陈志光也醒着,她说:“我看到,李家那几个小孩豁出命抓番薯丝,生吞下去,连带老鼠屎都滚进肚子。”陈志光说:“怎么突然讲起这个,好些年了。”阿乃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说:“梦到了。”



李顺弟吃早饭,扒一口番薯粥,大叫一声。张开嘴给阿七看,满口疮,阿七面部抽动。她煮了凉茶,让他喝了一碗,又给他带上一大茶缸去菜园。李顺弟给甜瓜施肥的时候闹肚子,不得不一次次蹲下。几次后他站不起身,索性一直蹲着,木着双腿使劲。声响很大,撕裂和破碎。他扯藤叶擦屁股,看一眼,有些奇怪,甜瓜叶变成了枫叶,经络里有红色流动,滴坠而下。

出菜园,李顺弟找地方上的老中医抓了一副药,回家让阿七熬了,只说是治口疮的。他没有声张,身上得的都是丢人的病,如今又添一个。他说话大舌头,因为这,有些人以为他是傻子。阿七不嫌弃,反而觉得他憨厚可爱。但慢慢的,阿七的表情也在变化。夜里弄那事,他找不着也听不到她的表情,有一次她说:“快点快点,白费这么大劲,又长不出庄稼。”他不回话,继续弄,阿七也觉得话重了,由着他。他越磨越小,最后掉出去,还在门口磨。她惊恐地推开他。

阿七每天熬中药,李顺弟喝了不见好。这天醒来他不住地咳嗽,感觉自己在燃烧,从肚里烧到喉咙,嘴里的疮爬到嘴角。阿七露出害怕的表情,说:“我陪你去医院吧。”李顺弟说:“慌什么?过几天就好了。”他出门,拉开裤子小便,窜出一条红色的细线,细线在他的咳嗽中扭动。李顺弟偷偷跑到镇上的卫生院,支吾出病症,医生说是尿路感染,吃点消炎药看看。李顺弟抖索着说,大便也出血。医生说,可能是痔疮,也可能是肠道问题,可以做个指检,裤子脱了看看。李顺弟看看门里门外的人,摆手说,我先吃消炎药。

两天后清早,阿七说:“今天别出工了,休息吧。”李顺弟咳了一阵说:“怎么了?”阿七说:“我听了一整晚你的鼻息。”李顺弟说:“你一夜没睡?”阿七说:“怎么睡,你像吸不上气一样。”李顺弟说:“别说笑了,打呼把你吓成这样。”说着他起身去取农具。阿七看着丈夫出门,感觉他变矮变小了,人竟然会往回长。

是个好天。过于好了,地里晒,几个兄弟做活做得直喘气。燕子低回,叽叽地掠过去,又啾啾地掠过去,像在重复某个时刻。李顺弟也在重复,不停咳不停喘。李宗庆说:“你都这样了还下田,快回去吧。”李宗发说:“就撒个肥料,不缺人手。”李顺弟说:“我没事,嗓子有点不舒服。”李行福抢过李顺弟的锄头,把化肥篮塞给他。李行福看见三哥被篮子推了个踉跄,应该是错觉。李顺弟边走边抛肥料,有几只燕子飞过,他向它们撒了一把,燕子乱了飞行节奏,李顺弟笑起来。他顿住笑,笑让他难受,肥料也抛不匀,他得理顺呼吸,这么克制着,他继续走继续撒。走到头,他转身去撒下一条道。哥哥和弟弟分散在田地里,一个在低头锄草,另外的在撒肥,扬手两道白雾,被阳光衬得好看。有点微风,地上绿色的都在轻轻晃动,偶尔有黑色的从天上往下歇,露出白肚皮在田间蹦跳,飞飞停停。是个好天,过于好了。

首先是李行福听到风声。或许不是风声,像数不清的燕子彼此刮擦翅膀,呼啸着向这边扑来。之后,李宗庆李宗发也注意到声响,抬起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奇观。旁边田里的人向他们张望。李行福看向李顺弟。后者立在那里,像未插稳的稻秧。李行福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了,是三哥在呼吸。

李顺弟被抬回家,放在床上。李行福跑出去借车。亲属接到消息赶来,围拢在床边。李顺弟睁着眼睛竭力呼吸。他看着他们,他们看着他。他用力吸气,也用力看人,他们经受不住,别过头去。阿七从后院挖土,兑了肥皂水,扶起李顺弟灌进嘴里,李顺弟滚动喉咙,下不去,他咳得床板震动,嘴和鼻孔涌出血沫。阿七尖叫着退后,碗摔在地上。二叔摇摇头,指着李顺弟紫色的指甲和嘴唇给众人看,说:“发紫绀了,是农药中毒,看老三这吸气的样子,不行了。”李宗发推开他:“就你懂!”李行福跑进门,说找不到三轮车,借了一架板车。众人将李顺弟抬上板车,李行福拉着跑,几个人跟在后面护着。板车一路拉到县医院,连人带车抬进走廊。

阿乃看到几个人拥着板车跑出院子,她捂着胸口。之前外头吵闹的时候,她走到隔壁看,发现一群人围住李顺弟,在观看他怎样喘气。她站了一会儿,往回走。进屋后耳边还有柴灶鼓风机的声音,机器时断时续,带得火苗一窜一窜,她感觉眼睛疼。她关上门,转而听到知了声,夏天最热的时候,人在田里一声都不想出,知了却在鬼叫。她走到前屋,声音也跟来,变成口哨,没有旋律,只有啸鸣。阿乃堵上耳朵,噪声没了,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阿乃回到后屋,打开门,放空气进来,放李顺弟的呼吸进来。过一会儿那声音变得颠簸,人们把李顺弟抬到板车上。多种声音同时响起,越来越近,路过阿乃,阿乃看了眼李顺弟。李顺弟正斜着眼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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