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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虚构 | 王占黑:阿金的故事

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2-28 09:23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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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金家确实是祖传开秤店的。光明街走到底,端平桥下来,老底子北京路上最当中的一家汪早迟秤店,就是阿金爸爸的门面。阿金爸爸呢,也是从阿金爷爷手里传下的。那时门外就挂着这面大旗,一个大大的“秤”字上面,顶着四个小小的“百年老店”。正中一个大牌匾,白底黑字,不知请谁金笔一挥题了“汪早迟秤店”五个大书法。门口端坐着两个和邮筒一样绿的磅秤,像一对镇店门神,左右站岗。店里面摆满大大小小的秤盘秤砣秤杆,也有机械秤,手提的玩具秤,比较时新的是那种带着圆盘刻度的立体秤,一般卖肉的才需要这样精确的道具,汪早迟就在这些秤中间走来走去忙碌着。

那时的北京路也是批发集市,水果干货,红纸锡纸,各式各样齐全。原本就不宽阔的马路,被随处支起的露天小摊逼得更窄更挤,脚踏车一部勉强通过,两部迎面的话老远就要喊了,来,让开,来。最后有一个势必要下来推行。走路的人如果拎着两袋东西,就只能像螃蟹一样横行了。要是拎不动了,就在汪早迟秤店门口的磅秤上放一下,顺便称称看有没有缺斤短两。有人带着小孩,走过秤店就要站上去称称份量,圆秤砣一块一块往上加,直到平掉为止,蹲下来看看刻度,测验小孩最近长胖了没。

磅秤角落里一只簸箕,原来也是秤盘。下雨的时候专门拿来接屋顶的漏水,多年下来竟有要穿的架势,就干脆拿铁皮剪刀剪开来,扫地用。还有一只秤盘竖吊在门外,像一面铜锣,和大旗遥遥相对,放学走过的小孩手痒起来,就要拿铅笔盒去敲一记,“铛”的一声,混混沌沌一直要响到北京路最里面。有人乘机喊,收摊啦,收摊啦。汪早迟店里的伙计就走出来,小赤佬,跑开!有时碰到下雨或什么,也有人借来敲两下,落雨咯,落雨咯。里面的人就赶紧把支在露天的摊子收进来。干货店里的女人手脚最快,瓜子淋湿了是要潮的。

北京路在二十年前就拆了,汪早迟秤店里有什么,我早已不记得。这些事情都是阿金跟我讲的,那时我和几个伙伴放学回来就喜欢先到阿金店里去坐一坐,也不是想听他讲故事,实际上他翻来覆去总是讲这些,主要是为了听完之后的奖励,他会到隔壁小店给我们一人买一支奶油棒冰,他自己专喜欢吃红豆皇。若是冷天,他就领我们到路口老太婆那里买萝卜丝饼一人一个,吃完看我们过马路。这样等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肚子里有一只角已经填满了。

妈妈讲,老是吃人家阿金的东西,这样好吗。

老王就讲,不要紧的,阿金自家小孩不在身边,待人家小孩好一点,伊自己也开心。




有一句话形容人会打交道,叫做韭菜面孔,一拌就熟。阿金就是这种面孔。五金店里来来去去的客人只要拌过一次,以后基本就认识了。但阿金常说,我这个人脑子活络,样样都行,就是当不来账房先生。所以阿金自己的生意,阿金从来不做。

从前都是明明妈里外一把抓,阿金呢,只需捧一只茶杯,搬一条长凳,坐在店门口翘翘脚,说说话,忙的时候帮忙搬货,空下来就一头扎进棋牌室,到晚饭边再回来。明明妈走之后,阿金一度想关店,可是关了店去喝西北风怎么行,有人就劝他招个小工来帮忙。两个条件,一要会盘账,二要会烧饭。说是说招小工,实际就是找个人顶替明明妈以前的角色,所以来的几个都是丧偶的老阿姨。做得久一点的,大家都有数,基本上就是走拢班子了。

小官早上出来开大铁门的时候,阿金就捧着一只茶杯到店里去。卷帘门一撑,抽屉锁一拧,上午的任务就完成了。老阿姨在店里收拾打扫,阿金就在路口吃早茶,巡视着来往的车辆。等上班的人都出空了,小区又恢复宁静,各路闲人们陆续前来活动,小官就隔着一条马路喊。

阿金,过来打牌!

阿金就丢下饭碗跑到传达室去打牌。

到了中午,老阿姨隔着一条马路喊,阿金,过来吃饭!

这副打掉就来!阿金又喊回去,嘴里衔一支红双喜。

有时说回就回,有时打完一副输得不甘心,又打一副,又打一副。

不见人来,老阿姨喊得更响,阿金,耳朵生不生!

阿金,我要汰碗了!

阿金就把牌递给站在旁边看的光明或者老高,让他们接着打,自己冲回去吃饭。

碰到店里有事,老阿姨又隔着一条马路喊,阿金,过来!喊不到人,或者喊了很久再回去,阿姨生气地骂几句,阿金脾气就上来了。

老子打牌要你管啊,你当你是谁啊。

阿金一生气,就要叫阿姨走。火气大的阿姨,追到小区门口吵架,隔着马路吵架,吵完就真的走了。不经骂的阿姨,哭哭啼啼还不上嘴,被阿金气走了。阿金只好再找过。

大家都说,也只有明明妈这种老好人,才受得了阿金的狗脾气。

憋在心里也难受啊,不然明明妈哪会生这种毛病。好多人觉得,明明妈早早走掉,正是嫁给阿金这些年做牛做马累死的。

还有人在背后说,明明长久不回来,也是心里记得妈妈的苦。

阿金的大哥汪道兴就是这么说的。


从阿金的店朝南笔直走一刻钟,翻一座桥,就会看见大兴路口一爿汪道兴秤店,这是正宗的汪家秤店,是阿金的大哥从汪早迟手里接过来的。店门口挂着一模一样的“秤”字大旗,里面站着各种大型机械秤,走进去一股冰冷的金属感。汪道兴年过八十,早就把店交给儿子,自己则常在人民公园附近吃茶打牌。兄弟俩一样的韭菜面孔,逢人就要讲自己的好。

我汪道兴,他讲,是忙过一辈子,现在停下来享受享受,伊汪巧兴,这辈子就是个白相人。当年为啥幼平分不到店面,我在北京路学生意,汪福兴在轴承厂上班,大家蛮好。只有汪巧兴每天跳舞,打牌,白相女人,没正经事情做。爸爸讲,分给幼平也是早晚叫伊败光,索性狠狠心。

汪道兴说到此处摆摆手,一头秃顶,身体精瘦。

在汪道兴洋洋洒洒的人生回顾里,阿金总是扮演着相形见绌的负面角色。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阿金这个人运道实在太好,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白白讨了个能干老婆,养了个聪明儿子。

汪道兴讲,你以为没这个老婆,汪巧兴过得下去啊,老早喝西北风去了。伊活到四十岁混不出一点市面,没办法,只好爸爸帮忙,讨一个足足小一轮的乡下老婆。也是福气,偏偏乡下女人精明能干,又肯吃苦,还想出来借汪家秤店一点名气,另开一爿五金店。人家每天忙进忙出,伊就脚翘翘,牌打打,老酒吃吃,吃醉掉就回家打老婆,摔门面。明明妈打怕了,关起门不让伊进来,伊就半夜三更打110,摔酒瓶子,吵得邻居都不安生。多少年了,大家心里有数,这爿店叫是叫汪巧兴五金,实际上同伊有什么关系!从来只晓得白相,打牌,搓麻将,明明妈赚来多少,被伊输掉多少。到头来么,一场空。

汪道兴叹一口气,蟑螂配罩鸡,也是命里料定。像我这么能干,讨个老婆却没头没脑。明明妈真真能干,摊上我这个兄弟终算倒霉,帮伊养好儿子,做出市面,操劳到最后赶不上享福,要是没有明明这么争气,伊这辈子也算白来一趟了。

汪道兴说,你们以为明明不回来是啥意思,明明从小待妈妈好,妈妈受什么苦,明明心里一本账都清清楚楚。

明明妈话很少,也不大笑,小时候在店里听阿金讲故事,只记得一个伏在柜台上写账的干瘦身影。阿金不太跟她讲话,只有临到买冷饮的时候,才走过去轻轻说两句。阿金讨钱的背影挡住了明明妈的身体,只见她手伸进旁边抽屉摸出一张零票,阿金就转过身来笑嘻嘻地朝我们喊,走,吃冷饮去!

后来明明妈查出生毛病,关照阿金不要响出去,眼看着越来越瘦,不到半年人就没了。

那年冬天,明明从美国赶回来,扶着妈妈的照片哭得站不起来。看得小区里好多女人跟着掉眼泪。明明妈的遗照很年轻,不过五十多岁。已过花甲的阿金倒是身体硬朗,有人替她心疼,有人愤愤不平。

出殡那天,阿金披着一身麻布,面无表情,只听他讲,明明妈,到那边好好休息,不要忙了,不要再忙了。




对于大人们的说辞,我那时感到不可思议,跟小孩如此要好的阿金大伯伯,在他们眼里竟然是个一无是处的白相人。最吓一跳的是,阿金还有一副大脾气,动不动吃醉酒就要回家打老婆。这和我见到的阿金那一张笑嘻嘻的脸完全对不上号。

小时候路过阿金的店,就要喊一声,阿金大伯伯。阿金不管当时在不在和人说话,都会先停下来回答一声,哎乖,但也不知是冲着哪里回答,然后继续说他的话。不管谁喊他,只要听到“阿金大伯伯”,阿金就要停下来答应一句,哎乖。

我喜欢在阿金店里玩,自家大人没下班的时候,我就坐在阿金店里当小老板。阿金会找出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我,砸弯的螺丝钉,抠出一排洞的橡皮管子,单独拆下来的水龙头。我把这些全部拢在自己跟前,椅子垫高坐到柜台后面,让阿金扮顾客,跑我这来买东西。

你要啥。

我要……这个水龙头。阿金会故意思考一会。

一百块。

老板,太贵了,便宜点。阿金很会演的。

那九十快。我们这是百年老店。我有一副大人的嘴脸。

阿金就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草纸递给我。

假币,不要。我那时很假戏真做的,举过头顶看一眼,甩甩手,坚持要真票票。

阿金就说,那你等等,我钱不够,回家去拿。

他在店里小碎步空兜了一圈,最后停在明明妈的抽屉前,伸手拿了一张一百,一张十块。先把十块塞进我口袋里。然后再空兜一圈,装成顾客跑过来。

老板,一百块给你。阿金喘着大气,说明自己一路跑回家很累的。

我就把水龙头给他,再从口袋里挖出十块钱找给他。下次再来。

过一会再买卖个别的什么。

对于这些把戏,只有我们小孩和“白相人”阿金才会严肃对待。玩腻了,阿金就给我讲故事,还是讲北京路的故事,从秤店开始,走进去每一爿店里都有什么,怎么卖,一家一家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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