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家住在三楼,楼前是一小片林子。无事我就趴在窗前看林子。那里有一些小白杨和苹果树,还有一棵樟树,那棵樟树特别高大。风来,林子里的树叶就闪烁不定。有一次美术课作业,我在纸上画满了叶子。坐我前排的薇拉扭头问我画了什么,我给她看,我说是叶子,她说这肯定不是叶子,这是菜场里的那些烂带鱼的眼睛。美术老师应该有密集恐惧症,感觉上她在看我的画时哆嗦了一下,随后她给出的评语是:恶形恶状。
小三子就在林子里弹鸟,钻进钻出。弹鸟是小三子的绝活,他持着弹弓踮脚走过,突然停住。然后仰头,拉弓,弹击,小鸟扑簌簌地就从树上滚落到他的掌上,他又把鸟搁进自己的兜里。如果顺利,一个早晨,小三子在林子里可以弹下三四只鸟。有一次我问他这些死鸟有什么用。他说可以吃,先是开水烫,然后拔毛,再油炸,吃的时候要蘸酱油,他爸就是喜欢用这个过老酒。小三子父亲一点也不反对小三子弹鸟,有时候他会在林子外看,还不让路人喧哗。小三子父亲在区政府的财务处做事,他们父子俩长得很像,都是黄头发小眼睛的人。
小三子在班里没有地位,好像不存在一样。他的一手弹鸟绝活也没几个人知晓。薇拉是知道的。薇拉站在窗前也能看到林子,尽管她家的那栋楼要远一点。小三子在弹鸟的时候薇拉会突然尖叫,在那儿呢在那儿呢!鸟就飞走了。小三子随手朝着薇拉就是一弹,吓唬吓唬的,泥丸会弹在墙上,然后那个方向就安静了。
我经常会和小三子一道去学校。他会从兜里掏出死鸟问我要?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要,这种死鸟有点恶心的。小三子说这是金雀你不要,我说不要。有一次小三子弹死了一只白头翁,他把白头翁的尸体硬塞在我的手上,温热的。回家后我母亲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说是鸟,很好吃的,可以过老酒。我母亲提起鸟直接扔进了畚箕,她说这个就是传染源,又要我好好洗手必须用药皂。我母亲是中心医院的助产士,她是最讲究卫生的。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那年夏天,有一只奇怪的鸟飞落在这个林子里。我从未见过这种鸟。它是红嘴,翠身,蓝紫色的尾羽很长。它就唧唧唧唧地叫,有点急切,但是挺悦耳,像人语,在寻求呼应。我跟小三子讲林子里来了一只怪鸟,小三子说他知道,已经盯上了。小三子告诉我这些日子它天天来,总是在树梢上跳来跳去,如果落地找吃的也是躲在暗处,小三子说这只鸟门槛贼精的。
一个早晨,三室阿姨在楼前扫地,鸟来了,三室阿姨抬头看到了。三室阿姨说哎呀,这个是大尾巴练啊!三室阿姨是北方人,她说大尾巴练是她北方老家的鸟,她记得那些鸟就在山上飞,在树上筑巢,如果上树掏鸟窝运气好还能摸到蛋。三室阿姨说了许多,那只鸟的出现显然是勾起了她的乡愁。但是三室阿姨也有疑问,她不明白北方的鸟为什么飞来上海?三室阿姨挥起大扫帚哦嘘哦嘘地赶鸟,她肯定是不想让老家的大尾巴练死在小三子的弹弓下。
小三子一直在追击着那只鸟,他变得十分焦虑,雨天也会在林子里踩着泥巴转。他已经对别的鸟没了兴趣。有两次我看到小三子已经瞄住它了,可是弹射之后,大尾巴练依然欢快地活着,不过是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我家的楼面上有一个公共阳台,小三子就来阳台上弹鸟,他说视线好。很早我就陪着小三子在阳台上守候,从曙色微蒙等到天下大白,可那只鸟好像突然消失了。我问小三子它怎么不来了?他说来了,肯定是缩在一个什么地方,它能看到我们,就是不让我们看到它。薇拉那天问我,哎,你和小三子在阳台上做什么?为了讨好薇拉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跟她说了。薇拉是个大嘴巴,事情很快就在班里传开了。上课时突然有人喊,大尾巴练来啦!全班就哄笑起来。小三子挠头,也笑,他的笑脸很像个满面皱纹的老太婆。我的感觉是这些嘲讽对他毫无影响,他现在是心系一处,就是在守候那只鸟,并且要弹死它。
那次放学,我们一群人在街上闲逛,小三子也跟我们在一起。突然间他跑了起来,我知道这个多半和那只鸟有关,我跟着他跑,我听到他说,寻死来了!
果然在阳台上看到了大尾巴练。以前它都是早上来的,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在傍晚出现。它就待在树上对着落日叫,这次它好像疏忽了,居然把自己全部地暴露了出来,一片遮挡的叶子都没有。当时漫天的晚霞,那只鸟在如此绚烂的背景下好看极了,如同来自天堂。我问小三子为啥一定要弹死它。小三子吃惊地扭头看我,他一定是觉得我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奇怪了,不弹死它做什么,就让它飞来飞去的吗?后来仅一弹,鸟就落了下去,小三子说死去吧。然后我们赶紧下楼去林子里找,可什么也没有找到。我说肯定是弹中的,小三子也点头说是。可还是让那只鸟飞走了,估计只是伤了点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