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说高氏续书“大处站得住脚”,乃是指它的两个“大处”即两大结局:一是悲剧结局;二是形而上结局。林黛玉泪尽而亡,贾宝玉离家出走,这都是大结局,而且都是悲剧大结局。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对此赞道:“红楼梦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吾国之文学,以挟乐天之精神故,故往往说诗歌之正义,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离其罚。……《红楼梦》则不然……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期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王国维这段著名的论断,其立论的根据在哪里?就在后四十回高鹗的续书里。林黛玉之死是谁写出来的?如果不是曹雪芹散失的遗稿,那就是高鹗的手笔。这一小说的“大处”十分精彩又十分深刻。林黛玉之死,不是恶人的结果,而是善人的结果(包括最爱黛玉的贾母与贾宝玉)。贾母与宝玉都在无意之中进入了谋杀黛玉的“共犯结构”,都有一份责任。这才是最为深刻的悲剧。另一主角贾宝玉在黛玉去世之后,丧失心灵支柱,心灰意懒,最后离家出走。在中国,“出走”这种行为语言,既是“反叛”,也是“绝望”。这正是最深刻的悲剧行为与悲剧心理。
说高氏续书“大处站得住”,除了它书写了悲剧结局,还书写了形而上结局,即哲学性的“觉悟”结局。续书如何把握贾宝玉的结局,这是决定作品成败的大难点,又是一个关键点。高鹗在此关键点上,把握住前八十回的文心,极为高明又极为妥帖。
续书第一百一十七回,描写贾宝玉丢失了胸中垂挂的玉石,为此薛宝钗与袭人皆慌成一团,拚命寻找,在这个关键性的瞬间,宝玉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这是大彻大悟之语,充分形而上品格之语。这说明,续书守持了《红楼梦》原著的心灵本体论,唯有心灵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不在乎。还有第一〇三回,贾雨村到了江津渡口。此时,已修成道人的甄士隐前来开导他放下功名以求解脱,贾雨村却昏昏欲睡,最终不觉不悟。与贾雨村相反,贾宝玉最终大彻大悟,离家出走了。这种结尾深含哲学意蕴,让人回味无穷。1987版电视剧虽很成功(总体构思、演员表演、音乐制作等,皆很成功),但结尾却太形而下(如宝玉入狱,王熙凤破席裹尸在雪地里下葬,刘姥姥体现贫下中农阶级品格而仗义救亲等),让人感到唐突甚至感到如此结局甚有迎合时势之嫌。
我很敬重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红楼梦》研究事业的周汝昌先生,他的成就主要在于考证(尤其是著写了《红楼梦新证》,纠正了胡适关于贾府败落是“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说,而实证了贾府家道中衰乃是人为的政治历史原因),考证功夫登峰造极。而对《红楼梦》文学价值的感悟与认知又在胡适与俞平伯之上(他高度评价《红楼梦》的文学水准,最先判断《红楼梦》抵达世界经典水平)。然而,他对程本的高氏续书却过分贬抑,关于这点,我在为他的弟子梁归智教授所作的《周汝昌传》二版序文中,曾坦率地提出商榷。我说:
我如此高度评价周汝昌先生研究《红楼梦》的成就,并不等于说,我和周汝昌先生的学术观点完全一致。很可惜,我一直未能赢得一个机会直接向周先生请教,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会坦率地告诉他,有三个问题老是让我“牵肠挂肚”,很想和他讨论,也可以说是商榷。第一,关于后四十回即高鹗续作的评价。众所周知,周先生以极其鲜明的态度彻底否定高鹗的续作,认定高氏不仅无功,而且有罪。而我却不这么看,我认为周先生的否定只道破部分真理,也就是高鹗续书确实有许多败笔,例如让宝玉与贾兰齐赴科场而且中了举,让皇帝赐予“文妙真人”的名号与匾额,这显然与曹雪芹原有的境界差别太大。但是,后四十回毕竟给《红楼梦》一个形而上的结局,即结局于“心”(当宝钗和袭人还在寻找丢失的通灵玉石时,宝玉声明: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第一〇三回写“急流津觉迷渡口”,贾宝玉实已觉悟,贾雨村却徘徊于江津渡口,虽与甄士隐重逢,并听了甄的“太虚”说法,但还是不觉不悟,昏昏入睡。至此,是佛(觉即佛)是众(迷即众),便见分野了。这种禅式结局乃是哲学境界,难怪牟宗三先生对后四十回要大加赞赏。第二,周先生自己的研究早已超越考证,不知道为什么在定义“红学”时,却把红学限定于考证、探佚、版本等,而把对《红楼梦》文本的鉴赏、审美、批评,逐出“红学”的王国之外,这是不是有点像柏拉图把诗人和戏剧家逐出他的“理想国”?第三,周先生发现脂砚斋可能就是史湘云。在“真事隐”的故事中最后是贾宝玉与史湘云实现“白首双星”的共聚,这很可信,但周先生却由此而独钟湘云,以至觉得《红楼梦》倘若让湘云取代黛玉为第一女主角会更好。这类细节问题,我心藏数个,很想与周先生“争论”一番,可惜山高路远,这种求教的机会恐怕不会有了。想到这里,真是感到遗憾。出国之前,一代红学大师就在附近,我在北京二十七年,竟未能到他那里感受一下他的卓越才华与心灵,这是多大的损失啊。此时,我只能在落基山下向他问候与致敬,并想对他说:“周先生,您是幸福的,因为您的整个人生,都紧紧地连着中华民族最伟大的生命与天才。”
(四)
《红楼梦》研究,在中国当代已成一门公认的显学。钱锺书先生曾提醒过我:“显学很容易变成俗学。”我在发表关于《红楼梦》的阅读心得时,也特别警惕把《红楼梦》探索庸俗化。
《红楼梦》阅读,像是精神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人人都可享受观赏和参与的快乐。谁都承认,《红楼梦》是我国的文学经典,但我多了一层认识,即认定它不是一般的文学经典,而是“经典极品”。
所谓“经典极品”,必须具备三个条件:
第一,它是人类社会精神价值创造最高水准的标志。人类有史以来,有一些天才名字和他的代表作,产生之后便成了我们这个星球地平面上的最高精神水准。如哲学上的柏拉图、亚多斯多德、康德、休谟、黑格尔、马克思、笛卡尔等。在文学上,如荷马史诗中的《伊利亚特》、希腊悲剧中的《俄底浦斯王》、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歌德的《浮士德》、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卡夫卡的《变形记》《审判》《城堡》等等,而中国唯有一个名字一部作品能够与这些经典极品并驾齐驱。这就是曹雪芹与他的《红楼梦》。基于这一看法,我虽然高度评价胡适、俞平伯先生的考证之功,但对他们二人看低《红楼梦》水平的说法,总是耿耿于怀。胡适竟然认为“《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红楼梦》比不上《海上花列传》,也比不上《老残游记》”。他甚至对苏雪林教授说“原本《红楼梦》也只是一件未成熟的文艺作品”(参见1960年11月20日胡适致苏雪林信,引自《胡适论红学》第267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说《红楼梦》是一件未成熟的作品,这是什么话?而俞平伯先生也说“平心看来,《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底位置是不很高的。这一类小说,和中国底文学——诗、词、曲,在一个平面上。……”(《红楼梦辩》中卷。引自《俞平伯说红楼梦》第9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很明显,胡、俞这两位著名红学家,对《红楼梦》的审美判断(文学价值的估量)是完全错误的。
第二,它是超越时代、超越地域的一种伟大存在。它没有时间的边界,也没有空间的边界,是一种与日月星辰相似的永恒精神存在。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说,卓越的诗,不是文化,而是存在。文化是被建构或已建构的完成体;存在则是自在自为之体。《红楼梦》作为一种存在,它诞生之后便会一天天生长,一天天扩展自己的内涵与影响。文化有边界,而存在没有边界。它将永远被感知,被阐释,被开掘,即永远说不尽,一千年一万年之后仍然说不尽。西方有说不尽的《哈姆雷特》,东方则有说不尽的《红楼梦》。也就是说,时间对于《红楼梦》没有意义。它完全是一部超时代的、具有永恒性品格的伟大作品。
第三,它经得起各种文学流派、各种文学思潮不同标准的密集检验,又超越各种文学流派、各种文学思潮的评价尺度。说《红楼梦》是伟大的写实主义作品,不错,因为它真实,无论描写人性还是描写人的生存环境都很真实。它扬弃“大仁大恶”那种脸谱化旧套,呈现“善恶并举”与“无善无罪”的活人真相。《红楼梦》一部小说反映的现实生活比同时代的任何历史著作都更为真实,更为丰富。但它又超越写实主义,因为它不仅写了人间的大梦,而且写了太虚幻境、鬼神感应等,这明明又是浪漫主义。不是小浪漫,而是大浪漫,它展示的图景从天上到地上,从三生石畔到大观园。其精神内涵不仅属于中国,而且属于全世界。它是一部超越中国情结的伟大作品,文本中具有中国的民族特色,但其视野则完全超越中华民族。说它是荒诞主义,也对。他除了描述最美的心灵与最美的形象之外,也写了这个世界的荒诞真实。贾赦、贾琏、贾瑞、贾蓉、薛璠等,全是荒诞的象征。所以我说《红楼梦》不仅是一部伟大的悲剧,而且也是一部伟大的荒诞剧。说它是魔幻主义,也没错。癞头和尚、跛足道人、赤瑕宫神瑛侍者、三生石畔绛珠仙草,哪个不沾玄幻、仙幻、佛幻、警幻?主人公生下来就嘴衔玉石,秦可卿死时与王熙凤相会,林黛玉死后潇湘馆闹鬼等,都带魔幻色彩。当下有学人拔高《金瓶梅》,说《金瓶梅》比《红楼梦》还好,这种论点显然“不妥”。我不否认《金瓶梅》确实是一部写实主义的杰作。它不设道德法庭,写出了人性的真实与生存环境的真实,非常精彩。但如果用其他视角观照,例如用“心灵”、“想像力”视角或用“形而上”视角,我们就会发现,它缺少《红楼梦》那种形而上品格和巨大的心灵内涵,其“想像力”也无法与《红楼梦》同日而语。《金瓶梅》虽有写实成就,但就整体文学价值而言,它还是远逊于《红楼梦》。
(五)
万念归心,以“我已经有心了”作终结,这是一百二十回本(程高本)最了不起的选择,也是程高本为后人说不尽的原因。有了这“心”,程高本就有了灵魂,也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完整形态的《红楼梦》,之所以完整,首先是心灵的完整。我曾说过,心灵、想像力、审美形式乃是文学的三大要素,而心灵为第一要素。《红楼梦》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但塑造一颗名为“贾宝玉”的心灵,乃是它的第一成就。我曾出版过《贾宝玉论》(北京三联),认为贾宝玉是人类文学史上最纯粹的心灵,它的清澈,如同创世纪第一个早晨的露珠,至真至善至美。这颗心灵不仅没有敌人,也没有坏人,甚至没有“假人”。它没有世俗人通常具有的生命机能,如仇恨机能、报复机能、嫉妒机能、算计机能、排他机能、贪婪机能等等。也就是说,这颗心灵不懂人世间还有《水浒传》的那种凶残之心、嗜杀嗜斗之心,也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三国演义》中的那些权术、诡术和心术。他与曹操的“宁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哲学相反,从不在乎他人对自己“如何如何”,只知道自己该如何对待他人和这个世界。父亲贾政委屈他、冤枉他,把他打得皮破血流,他没有半句怨言和微词。因为父亲如此对待他,这是父亲的事,而他应当如何对待父亲,这是他的做人准则,也是他的精神品格。
2000年我在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备课,第一次感悟到贾宝玉心灵时,禁不住内心的激动,真的“拍案而起”了。之所以如此激动,一是为读懂“贾宝玉心灵”本身的精彩内涵;二是为曹雪芹能够塑造出如此光芒万丈的心灵;三是为自己能够有幸地感受到这颗心灵的不同凡响。这有点像王阳明在龙场大彻大悟时的高度亢奋与高度喜悦。王阳明在那一个夜晚终于明白,万物万有中,最重要的是人的心灵。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心灵价值无量,心灵决定一切。所以我说,《红楼梦》乃是王阳明之后中国最伟大的心学,不同的只是王阳明的心学是思辨性心学,而《红楼梦》则是意象性心学。如果“心学”二字太学术,那也可以称它为“伟大的心谱”或“伟大的心曲”。抓住贾宝玉的心灵,就抓住《红楼梦》的“神髓”。小说的语言,小说的故事,小说的框架,都仅是《红楼梦》的“形”;唯有贾宝玉的心灵,是《红楼梦》的“神”。《红楼梦》之所以不仅是情爱故事,就因为它还有更重要的内涵,例如写出贾宝玉,这就给人类社会提供了一种至真至善至美的精神存在。贾宝玉当然是情爱角色,说他是情爱主体并没有错。但贾宝玉不仅是情爱主体,他更重要的是心灵主体。这颗心灵,对待世界、对待社会、对待人生、对待他者的态度都是最合情理、最合天地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