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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新刊推荐 峡海叙评 | 钟文音:卖身人

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8-11 11:32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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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谁会第一个发现他把公告暗自动了手脚,将他自己写的诗埋在其中呢?

他可以从监视器屏幕看见进入电梯者是否有认真读着,但几乎大部分的住户都匆匆忙忙,总之截至他交班前,都没人和他聊起这件事。

他照例去巡逻大楼后面的防火巷,正巧楼上有人砸了啤酒罐下来,啤酒铝罐扫过他的耳际,刮了他一个耳光似的疼,他有点火大,拉开后门,走进警卫室后,他倒带监视器画面,想查是哪一户丢出啤酒罐。在倒带时,他看见电梯里许多人在朝监视器做鬼脸,一副你看吧你看吧的模样。也看到有人在电梯里伸出咸猪手,或者亲吻,他听说电梯是票选最刺激的做爱场域呢。


白天娃娃车停在大楼大门时,他看了墙上的钟一眼,四点,大楼的孩子归来。

小陈向小朋友打招呼,偷偷问他你有没有看到电梯里面的字。

小朋友说有读啊,我妈煮一手烂菜,就跟你写的诗一样。

他觉得小朋友真是残忍的动物。但也怪自己太寂寞,竟然问起小孩了。

有时他也当抓耙仔,暗地会偷偷告诉房东,某层楼的女房客常带不同男人回来,不太安全,万一在你的屋子里闹出凶杀案以后房子就难交易了。也有房东将钥匙给他,麻烦他带人上去看房子。他觉得自己像管家,或者仆人。

监视器是这栋楼的人生缩影,他看着住户来来去去,而他自己真不知在守卫着什么。他不免疑惑起自己的人生,感觉自己不过是只看门犬啊。

他最怕遇见包租婆,这个包租婆在这栋楼有好几间房子出租,他常搞不清楚她到底住哪一间,因为她是哪个客人搬出去,她就移到哪一间,总是有空房让她暂住,直到下一个房客。这里距离城市上班区不远,虽然周边是低矮等待翻修的公寓,但像这种有电梯又有管理室的大楼很抢手,包租婆通常住五到十天就会换到另一间。小陈常想这栋楼真是够写小说的了,可惜他不会写,他觉得自己只会写诗,但仍仔细观察着每个人,心想说不定哪天仍可以拼接出什么来,也许可以得个文学奖,或许就可以不用当守卫了。

那个李淑芳的房东就是包租婆,他想这李淑芳竟然受得了这肥婆?包租婆大部分的居住时间是在一间大房子里的一小间,但也只有极短的时间。她把两间房子打通隔成小间,一长排走廊分割成一小间一小间的,房客有男有女,每个小间都是一个独特的小世界。包租婆是个年约六十几的剽悍老妇人,每回经过大厅,小陈见她下垂的胸部像木瓜,她从不穿内衣,走起路来两个奶甩来甩去。据说她在台北黄金地段还有很多小套房。

这包租婆有那么多房子,自己却到处流浪。她居无定所,哪个房客搬走了,她就暂居哪个空屋,每次出现都拎个红白条塑料袋,在楼梯间埋锅造饭,惹得住户客诉连连。他光是听她的故事就耳朵长茧,尤其刚报到的前两个月,每个大楼的失眠人都来他的柜台前,像说着什么厨余故事似的往他耳朵倒残渣,害他偶尔想偷懒打个盹都不行。

小陈,我跟你说,你年轻可能不知道这社会形形色色,你听过帮派吧,这肥婆儿子就是混帮派的,但却长得很帅,有一回来我们大楼参加尾牙聚会,他还带了很多食物,听说是他们家最善良的一个,肥婆的女儿是驻唱小歌星,也很不得了,听说早年在外私生一子,用报纸包着放在肥婆的门口。成真站在柜台上和小陈说着话。

小陈在心里听着心想,这简直比社会新闻还劲爆。

你问我怎会住到这种人的房子?告诉你,这肥婆聪明,她的房子之前租给一个广告公司,设计还不错,而且这老太婆招租时,十足装出一副慈祥和蔼的伯母样子,就把我们都骗了啊。平常这单身的成真可话不多,但一说到房东却非常气愤。

小陈想这包租婆厉害,可以把一个沉默诡异的人也加入口水战局,把每一张嘴都变得八卦。

聊天时光,柜台电话响起,这才把环绕在他柜台周围的住户们冲散开来。

对不起,我得接电话。小陈说。

住户姗姗然离去,好像被小陈赶走似的。

管理室您好,小陈接起电话说。

管理室小陈吗?对方说,一个年轻的女生声音。

是啊!请问您是?小陈说。

我是住顶楼边间那一间的李淑芳。

小陈听了顿时心脏停跳好几拍。电话线那一头续说着,我今明两晚都不能回去,你可以帮我上去喂猫吗?

我没有钥匙,小陈说。但其实他很想进去看看李淑芳的房间。

你跟包租婆拿啊,李淑芳说。

小陈想,不知包租婆流浪到哪一个房间了,不过任何一个老是爱说八卦的住户应该都知道吧。挂上电话后,电梯走来的住户果然就说那八婆啊现在住我们后巷的那栋楼,听说有人搬出去,她就又搬去住了,你去就找得到她。她隔壁也有房子?小陈心想为何偏偏都是这种人才有钱呢,心里很不是滋味。

穿过都更的后巷,玉兰花的香气扑鼻,但暗沟却是腐朽臭气。后巷是一排排等待都更的拥挤公寓,就是那种连着楼梯到底的三层楼加盖顶楼的房子。

小陈走进公寓就听见包租婆炮声连连,在一楼骂女儿包在报纸里送来的私生子,又是龟孙又是兔崽子地叫嚣着。传说这私生子已经六岁,闹脾气不想上学。小陈说明来意,包租婆又骂了李淑芳这破麻,一定是跟哪个人睡了,才不回来。包租婆边在木头柜找着钥匙边骂着破麻,破鸡巴。听得小陈耳朵都红了。

喂,我跟你说,你别再写那什么烂诗了,偷偷贴在那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诗还影射我,你别以为我不懂文字好坏,我年轻时也写诗呢。包租婆吐了口烟在小陈脸上,他感觉在被羞辱,又纳闷地想谁影射你了。

拿去吧,留纸条给那个李淑芳,告诉她再带男人回来老娘就要她滚蛋。包租婆递给小陈钥匙,说完就掐着孙子的耳朵,空气一时弥漫着哭泣声与叫嚣声。小陈落荒而逃,回到大楼,差点在大理石地板滑倒。


夜晚时,他趁空档按电梯上楼。你好,你好,小陈向同进电梯的住户打招呼。由于电梯也有住户同搭,他不好意思乱望电梯周遭,任电梯载着他上李淑芳楼层。只感觉包裹着保丽龙的电梯,像是停尸间似的白光,他忽然感到生命如此寂寥,在电梯的上上下下里,每个人都通往不同的隔间,每一扇门都躲着不同的故事。

当他转开李淑芳的套房,他闻到充满松节油的浓烈气味。原来李淑芳画画,这他竟一点也不知。

大家都在用灵魂画身体,那么我的灵魂呢?我的灵魂不值钱,我的身体每二十分钟也没值多少钱,我不过是个卖身人,虽然我想当艺术家。他偷看着李淑芳桌上笔记本写的字,原来她是人体模特儿,小陈这时突然好想也去画画,不知道她的画室在哪儿,又或者彼此见了会很尴尬吧。

帮李淑芳喂好猫后,通话机就响了。另一个守卫阿辉来了。关门前,小陈望着这单身正妹的房间,竟家徒四壁的,只有猫。这让他感到荒凉得可怕。

连续代班的疲惫,让这一天的小陈非常累,交接给下一个守卫阿辉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件制服了。在交班给阿辉前,他还得去停车场巡一巡,然后从地下室走到每一楼层再巡视一番。他又特别到顶楼晃了一下,其间还去大楼户外的晒衣场抽了根烟,望着大楼下的人生。

走到成真那一层楼时,小陈立即知道这是她的房间了,因为她的门口好认,不仅因为门口贴着内有恶犬的字样,还因为从门缝里可以闻到浓浓的烟味。她已经被客诉很多次了,她还是依然故我。他好奇地贴耳倾听着门内的声音,他听见来来回回的踱步声,一阵沉默后,忽然听见这中年妇人放声大哭的声音,那哭声把他弹离了门面。他吓着了,没想到成真这样的严肃妇人也会放声大哭。


这时电梯传来上升的声响,他忙转身佯装着巡视,和走出电梯的一个男子打了一个照面。他好奇地往那巡去,遭男子白了眼,他赶紧进了电梯。

电梯没人,他望着顶上的监视器,他的脸这时会暴露在一楼的监视器里。

他看着保丽龙上贴的诗与公告,但纸却不洁白了。他偷贴的诗被接龙了别的诗句:

午后,等待大雨来像是等待情人来

午夜,仍不见他的踪影

午时,死的一颗心,没有香味


他认出是成真的笔迹,因为她常来签挂号。但旁边又被连写了三个烂字。

他也认出是包租婆写的。

读过他偷贴在公告里的诗的竟是她们俩。小陈失笑走出电梯前,他撕下了诗,静静地看了一下公告,世人需要的只是公告文字就够了。李淑芳从来没有读他的诗,她回家后都累瘫了。

阿辉看见小陈,劈头问说怎么巡得这么久?

他苦笑一下,没有回答,径自走进管理室小房间,他把制服换掉后,穿回T恤、牛仔裤,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他转头看了吊在墙上的制服一眼,像是告别。

小陈觉得这三个月怎么漫长得像做了三年。

仿佛从后巷依然传来包租婆叼着烟,气呼呼地骂着那个私生子、骂兔崽子的画面。他经过时想起每个房客搬走时她都会找刺龙刺凤的黑衣人来,硬把房客的一些东西抢下来据为己有,真的是一个奇特的包租婆啊。

他不适合写诗,他突然明白了。

小陈在那里工作时发生过地震,一连数个礼拜,因此只要进那间大楼他都觉得地板在晃。还有一个酒鬼住户,每天都一身酒气,大楼也住了一对母女,小套房里养了七只狗四只猫,大楼后巷子里有一些PUB,夜夜笙歌,到了凌晨四点多,必然有喝醉的青年男女,哭哭闹闹着一路穿过夜的街心。

他想起自己去巡逻时的寂寞暗影。

他是个胆小的人,很快就离开了这栋楼,他不知道自己能守卫什么?他觉得自己无法管理任何事物,这栋楼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啊。据说后来的守卫是个酒鬼,酒鬼似乎比写烂诗的诗人好。

他在自己的租处阳台外面抽着烟,台北师大商圈外的七楼老旧公寓也是挤满了异乡人。有学生在打麻将,或是玩计算机游戏。他忽然悠悠想起李淑芳,想起大楼旁的都更公寓里有一楼的住户种了一棵两层楼高的玉兰花,仲夏夜之梦似的飘着香,那个后巷的每日早晨总像是欢场女子卸妆之后,一到入夜又转成了欢场女子的容颜,杂处的人生挤在一栋老去的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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