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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1-17 09:34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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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意思司马?你说清楚点!”

杜倾城奔到厕所门口,一把推开了虚掩的门,两眼瞪视着正在挤牙膏的司马。

“没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司马望了她一眼,觉得她满头新烫的短发,就要张开大嘴吐出信子了。“我身边没人喜欢风水,也没人喜欢京剧。”

“你真无耻!”杜倾城说。

“好,我无耻。”司马慢条斯理地拧着牙膏盖,“我不无耻,还能做什么?”

“做什么?做王八蛋!”杜倾城看着司马把牙刷放进嘴里,摆出了和她休战的架势,她就狠狠地剜了司马一眼,“嘭”地摔上门,把司马关在了厕所里。

司马握着牙刷胡乱刷两下,突然连刷牙的心情也没有了,索性直起身子,和镜子里含着满嘴泡沫那个人对视着。镜子里的人一脸憔悴惶然,目光僵直,很有几分像香港电影里被道士驱赶的僵尸。司马和那个“僵尸”对峙一会,然后慢慢地举起牙刷,在镜子里那个人的嘴巴上来回刷起来,直到把那个僵尸的脸从镜子里完全抹掉。

房间里已经缭绕起了丝竹之声。一个咿咿呀呀的女人踩着丝竹挪移起来,接着满屋子里便荡满了水袖。有一瞬间,司马觉得有只水袖穿透木门,将红色的蛇信子跃过来,冰冷地在他脖子上缠绕舔舐一圈,又飞快地缩回去,“咝咝”响着退回到了那团乱如麻的丝竹声中。

这是杜倾城在“练功”了。从去年春天开始,杜倾城又热爱上了京剧,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撅着屁股去影碟机里塞光盘,然后跟随里面走出来的某个女人,一笑一颦,一招一式地练着身段和唱腔。杜倾城开始学京剧时,司马不知道他们单位新换了局长,以为是她那位喜欢摆弄笔墨的局长,又有了新癖好。那天,杜倾城反反复复地练着阿庆嫂那段“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练了一个早晨,司马从卧室移到书房,又从书房跑到阳台,忍耐到最后,胃酸都要吐出来了,便忍无可忍地走进起居室,伸手把那张光盘退了出来。在接下去和杜倾城的争吵里,司马才东一句西一句地弄明白,原来是杜倾城他们税务局里换了局长,新上任的局长不但酷爱京剧,并且是逢宴必唱。杜倾城一直在局办公室,空间距离上和局长挨得最近,但在新局长上任后的前三天里,她刚弄清楚他的癖好,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在当天晚上专为新局长设的晚宴上吃了一惊:稽查处里一个自认为还有点身段,有三分姿色的老女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怀揣了几个京剧唱段,在席间一唱一和地与局长唱将起来,而且逗弄得局长一边佯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哼唱,一边还要时不时地停下唱腔和动作,睁开佯闭的双眼当起导师,或是调教那个女人声腔的起伏,或是纠正着某个字眼“在京戏里”发什么音。两个人陶醉在那些唱段里,来来往往,春光无限,完全忘记了周围还有一圈观众围着他们。杜倾城在旁边陪着笑脸“欣赏”着,强颜欢笑,不停地击掌叫好,心里头急得狼烟四起,咒骂自己变成了一头僵硬的死猪,慢了这一拍,也许,办公室主任的椅子,就会在那些崎岖又旖旎的唱腔里,跌宕起伏着易主了。于是,晚宴散席后,杜倾城火急火燎地回到家,拖鞋都没换,就到网上下载了些名家唱段,果决地放弃了为前任局长练了三年的书法和围棋,一心一意地学上了京剧。

李大木抱着球,大声嚷嚷着问司马“还去不去骑白鲸”时,司马刚坐进警车里。他被几名目光冷峻的持械警察押着,走出花园,穿过院子,最后到了大门口。刚走出大门两步,就被两名警察架离地面,塞进了一辆早就等候在门外的警车里。因为是盛夏,也可能因为警车在院子门口等候的时间过长,而院门外那棵可以遮荫的高大梧桐树,恰巧在前一天被什么人抱着盘电锯砍走了。总之,失去了梧桐树的庇护,暴露在太阳地里的这辆警车,车厢里面热得跟蒸笼一样,估计三分钟就能蒸熟一笼香菇肉包子。院子里居住的男女老少,上百口子人,都挤在门口一侧,满脸惊诧地看着他,好像和他一样,不相信他杀了人。为了表明自己没有杀人,是清白无辜的,被冤枉的,司马被警察押着从花园里一路走来,穿过院子一直到大门口,他都没有低头。尽管左边那个警察用力掐住了他的脖颈子,像按一头不愿喝水的牛去喝水那样,使劲往下压着,想迫使他低头认罪,按得他腰都弯了,他也没有把头低下去,让一张脸对着地面。

“真没瞧出来,平常斯斯文文一个小青年,怎么会杀人呢?”

“听说是个记者?”

人群里议论纷纷,仿佛有人在他们中间放了窝马蜂。司马听出最前边说话那个老太太,是他们这个院子里的治安组长,她每天的工作,就是胳膊上戴着用黄漆印了“治安”两个字的红袖箍,拎个马扎,坐在院子门口的梧桐树下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来往经过院子门口的人,尤其是进出他们这个院子的人。司马依稀记起来,他和李大木两个人刚住进来那天,老万就给他们说过,这个老太太退休前,是他们纺织厂里的安全质量监督员,她最擅长的工作,就是能在一个人脸上,窥探出他有没有做坏事的企图。

“不知道那个老太太,这会儿在我脸上看出了什么。”司马带着嘲弄的表情,朝车外的人群扫了一眼。院子里那些人的目光长短不一、良莠不齐,但全在紧紧地盯着他。司马尽量平和地迎着众人投射来的目光,光明正大地和他们对视着,一边想,他在这个院子里居住快两年了,到现在才第一次发现,这个箩筐大的院子里,居然暗暗地藏纳了这么多人。这么想着,司马又朝那些看似陌生、但好像又非常熟悉的面孔上扫一遍,他们的面孔被强烈的太阳光照射着,每个人脸上都像是敷了层透明的塑料薄膜。太阳光在那些绷紧的塑料薄膜上流动着,仿佛是在一层反光的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行走。

司马刚收回目光,朝院子里看去,就看见了抱着球从院子里走出来的李大木。

“还去不去踢球?”李大木走到院子门口,把抱在手里的球往地面上一放,然后像在球场上那样,让球在他两脚之间来回盘旋转动着,一边抬头看着坐在车里的司马,不明白司马为什么坐在了一辆警车里。

“哎,说你呢!你小子是不是被老总睡了,怎么突然跑上法制口了?”李大木把脚下的球重新抱起来,走到警车跟前,又扭头看眼几乎围牢警车的人群,嘿嘿笑着问司马,“发生什么事了?”

“老万死了。”司马看着李大木手里的球,有气无力地回答。

“老万?不会是租给咱们房子的……老万吧?”李大木看着司马,一脸的惊喜,“知道不知道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

“太好了!太好了!”李大木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一只手用力拍打着警车,“老天真是开眼,是谁这么好心,替我们把他干掉了。哎,你小子这回一定要卖点力气,借机把它弄成个大稿特稿,狠狠地批判批判这些‘城市’的既得利益者,让这些手里积存着几套剩余房产的该死房东,再利用房子欺压我们这些赤贫的外来者。看他们还怎么一边剥削我们,一边往我们租来的房门上贴条子,羞辱我们这些贫穷的无房者。”

“警察刚把他从花园里挖出来,都快腐烂了。不过,还能辨认出来。”司马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回答是谁杀死了老万,只好采取一种答非所问的折中方式,来回答李大木。

“快腐烂了?”李大木说,“开什么玩笑!他昨天下午往我们门上贴条子,我还看见了。”

“你能确定?”一个警察盯着李大木问。

“这有什么不能确定的,新鲜的糨糊,劝我们不要去嫖娼的《弟子规》还在上面粘着呢!”李大木突然瞥见了司马手上的铐子,笑着把一只手伸向司马问,“戴铐子的感觉怎么样?快取下来,给我戴上试试。这两年戴着顶记者的破帽子,什么样的烟酒美食都品尝过了,就是从来没有机会体验一下,戴手铐蹲班房是个什么滋味。”

“开什么玩笑!”坐在司马旁边一个警察,态度严厉地挡住了李大木伸过去的手,“请你马上离开,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我是司马报社里的同事。”李大木拿出了一贯的那种嬉皮笑脸,“你们一定不知道,他写那些破稿子,最后都得我帮他润色。另外,他还喜欢到我朋友的海底世界去骑白鲸。黄河北岸刚开业的海底世界,去过没有?热带雨林,海底世界,你们要是去过白鲸馆,说不上还看见过他骑白鲸的表演。”

“他现在是杀人犯。”

“杀人犯?”李大木朝里探探脑袋,看了看司马,又看看他旁边的警察,然后呵呵笑着说,“警察同志,我现在能不能自我举报一下,说我和司马是同案犯?”

在一群植物中间转两圈,司马扔下牙刷,最后选择在马桶上坐了下来。马桶的水箱上也被杜倾城依山就势放了盆吊兰。司马坐在马桶上朝后一仰脖子,几个细长的吊兰叶子就跟章鱼爪子那样,冷森森地贴上了他的脖颈。司马没加防备,被植物叶面散发的凉气弄得心头一颤,但没有把脖子收起来,而是继续待在那儿,就当是被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用细嫩小手撩拨着吧。

在卫生间里养花,是杜倾城第一次回到老家去学风水,学回来的玄机之一。从老家回来,进了门,放下包,她就一声不吭地,把起居室里的花草一盆一盆地搬进了卫生间。司马在一旁问她干什么,她理也不理,直到全部搬完,才命令司马:往后坚决不能在起居室里养花了。“来回跑几百公里,风水先生就教了你这些玩意儿?”司马瞅着起居室里突然空出来的角落,花盆长年摆在地板上留下的一圈圈水渍印,很像是一个人头顶上一块块丑陋的秃斑。“起居室里摆了花,是不是容易招桃花?”司马看着杜倾城的背影,嘲笑着又加一句。“给你招一身天花。”杜倾城手里拿块抹布,来回擦着那些水渍,水蛇一样的腰来回扭动着。杜倾城对自己身体最得意的一个部位,就是那节水蛇腰。这些年,他们单位里每新换一任局长,她就会裸着身体在司马面前陶醉一番,说生在城里的女人怎么了,你见过几个城里女人有这么曼妙的腰身。开始,司马还会嘲弄她两句,诸如“这么好的身材,要是有人想睡的话,一块钱能睡几回”之类,后来干脆就视而不见,等着她自己欣赏得无趣了,再百无聊赖地穿上睡衣,结束她的表演。

“你在里头有完没完?”杜倾城咿咿呀呀地拖着唱腔走到厕所门口,用力敲两下门。

“我正在花园里赏花呢。”司马靠在水箱上,半天才作出回应。洗手池的台子上,是一盆白色牡丹月季,一朵正在凋谢的花头上,刚刚飘下一片枯黄的花瓣。

“神经病!”杜倾城甩着水袖说,“这辈子也没人指望跟着你,住进什么带花园的房子里。”

“你说要是在花园里杀一个人,把他埋进花丛下头,会不会被人发现?”

“那你得先买回来一幢带花园的房子。”

“你记没记得,我给你说过,我以前住过一间带花园的房子。”

“你肯定住过。”杜倾城在一个女人咿咿呀呀的唱腔里,嘲笑道,“我记得你和我结婚之前,是个王爷,整个珍珠泉大院,都是你家的花园。”

“我没和你开玩笑。”

“没人和你开玩笑!我是在很认真地回答你,王爷。你没看看那株月季花,开得多鲜艳哪,花瓣上的露水珠是不是还在晃动着?”

“我刚才给你说过吗?”

“说过什么?”

“花瓣上那些露珠啊。”司马努力回想着梦里的情景。那些露珠被太阳照着,一颗一颗都在闪着耀眼的光芒,既像钻石,又像他在老家时看到的,半夜里缀在低垂天幕上的星斗。后来,被警察押着往外走的时候,大概是被他们不小心碰着了,他听见它们跟雨点似的,一颗接着一颗,“啪啪”地落到了泥土里。

“那你看没看见,有一朵花正在落着,有两片花瓣还落在了你的帽子上。”

“我戴帽子了吗?我想一下……没有。”这点他记得很清楚,他根本没戴帽子,“但站在我旁边那两个人,两个警察,他们都戴着帽子。

“你没梦游吧?有病!”杜倾城的声音里,已经拧进了一根根带刺的细钢丝。

“梦游?”肯定不是梦游。他看过很多讲解梦游的纪录片,梦游的人什么都记不住。“我好像给你说过老家一个邻居吧,她就老是梦游,半夜里起来烧火煮了饭,早上起床后看见锅里做好的饭,就满村子里跑着嚷嚷,说她家里有了神仙。”

“你是不是也准备回山里去,变成个神仙?”

“真希望能回到山里去。”

“回去找野兽还是做野兽?”

“到一个有水的地方去,最好是有一条生着鱼虾的小溪。一箪食,一瓢饮……”司马信马由缰地遐想着。

“仔细想一想,你还真是适合到那样的地方去生活,最好是非洲和美洲。”“你也这么想?”“不是我想,凡是认识你的人,一定都会这么想。最好到玻利维亚去,找到安第斯山,那里的古柯叶一定能给你某种意想不到的力量。”“你真这么想?”“这有什么可怀疑的。你自己不是常说,你是这座城市里一个多余的人吗?”“是不是就像一头野猪,不小心走错了地方?”“野猪还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呢。”“这么说,我还比不上一头野猪?”“也不尽然。在一种条件下,也许可以比一比。”“哪种条件?”“无辜地被人杀死的时候。”“你相信……我会杀人吗?”“不好说,如果有人从玻利维亚给你带来了失传的阿纳里豆。”“这样分析下来,我也有杀人的可能?”“这要看环境。在某个特定环境里,每个人都有可能杀人。”“你是说每个人?”“我是说,首先要具备某个特定条件。”“什么特定条件?”“就是你必须要有杀死他的条件。”“必须杀死他?”“必须杀死他。”“没有别的选择?”“没有别的选择。”

“这么说,也许,我真的把他杀了?”司马从马桶上跃起来,仿佛海底世界里骑在鲸鱼背上那个人,在水面上闪电般地飞翔了过去。

看守所里的墙壁是灰色的,门也是又冷又硬的灰色。警察关上门走后,司马就坐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盯着冰冷的墙壁,等待着李大木给他找的律师。李大木被一名警察踹下警车后,先是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然后,捡起球,就势坐在那里,朝那名警察啐了口唾沫,嘴里骂着“王八蛋”,说不就个破手铐吗,老子什么时候真想戴着它体验一下,找到你们大领导,一只手腕就能戴上十副。骂完了,他就坐在那里“嘭嘭”地拍球。拍了一会,突然爬起来,把球抱在怀里,朝前探着脑袋,远远地说司马说,“你小子不会是偷偷摸摸地当了什么群众演员,帮他们在这里拍戏呢吧?”说着,他蹭到一个肩膀上扛着摄像机的人面前,笑嘻嘻地问那个人,“你们是不是在拍电影或是电视剧?”司马从警车仍然开着的门里看见,那个扛摄像机的人白了李大木一眼,什么话也没回答他,扭头就走开了。李大木尾随在摄像机后面走了两步,怏怏地站住了。他又扭头朝警车里面张望起来,好像是在寻找着司马。他用力地拍了拍手里的球,大声对司马喊道:“司马,要不是在拍电影,要是他们真认为你杀了老万,那你就在里面安心地等着,我现在就去给你找律师,为你鸣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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