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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场特辑 | 陆晶靖:林间草地

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12-06 09:34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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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整洁宽敞,但他不敢看。眼前全是雾。雾后面是教室的门,门中间是柳月。

对老刘来说,柳月的眼睛像黑色的枪口一样具有威胁。他知道,可他不由自主地要向里看。柳月的气质里有一种虚假的天真,是老刘这个年纪的人无法辨别又十分迷恋的。柳月如此得意于自己的天真,也使得她渐渐相信,能在幻想的世界和现实中间穿来穿去全身而退。她有过几个男朋友,她厌倦了,或者他厌倦了,柳月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发生过的那一切,并不是真实,也不涉及到她自己,似乎那是另一个女人的记忆,从她身边缓缓流走。她强烈渴望真实的生活。

老刘这一次远行的征兆可以追寻到很久之前。走出家门的这次冒险和书中写的一样,诱惑与恐惧各占据了行囊的百分之五十。而一旦走出第一步,就注定不会返回故乡。他不知道该如何对柳月解释自己的来意,一切都非常危险,柳月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引向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一切早有征兆,早有征兆。该死的,女人不知道他们所有的调情。路上的车流像一个个色块在移动,尾气互相争吵,各自心怀仇恨,路边的铁板鱿鱼刚开始做生意,他们手中的铲子与路边发光的广告牌各自不慌不忙地一致运动。整个城市又急躁,又模糊,也不清楚自己的欲望在哪里,四处碰壁。我要去让人为我开门呢,老刘想。他握着方向盘,驶向梦境的更深一层。

柳月开门的时候,老刘清了清嗓子,想要说点什么又没有说出话来。他越过柳月往门里看,什么也看不到,低着头抓抓脑袋,无所适从地笑,柳月也笑。邻居家有人开门出来。柳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进来,关上门。

“不好意思,我就这么贸然来了。”

柳月不说话,歪着头拿出一根烟点上。一个若隐若现的明火破开空间,她自己退到烟雾深处。

“今天这个美术课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不过那些家庭主妇没什么眼光。”

“是啊。”

“你的眼光又好在哪儿呢?”

柳月从未对老刘直接表露过自己的想法,她的话是通过眼睛、腰肢和身上其他部位说出的。老刘明白她的意思,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柳月转过去,侧脸对着他,房间很亮,夕阳照进来,窗户开着,在墙上投射出很大的平行四边形,风吹过使这平行四边形有了弹性,不安地晃动,在柳月的脸上来了又去。

“我还以为你见到我会很高兴的呢。你说话呀。”柳月说。

老刘移开眼睛望向外面,看到了刺目的夕阳。柳月走过来轻轻地摘掉老刘的眼镜,老刘想,天哪,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在床上,他们都很紧张,不说话。老刘发现心里有个微小的声音在作响,越来越响,他觉得自己正赤裸地站在拦腰的河水中间,而衣服不知为何挂在桥的栏杆上。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觉得自卑。柳月瞪着眼睛,在享受着她的胜利,而他不管怎样,最后都会败下阵来。这衰老的身体和不堪重负的精神。他已经败下阵来,冲动消失了。

砰的一声,窗子被风吹得撞在外墙上。柳月坐起身来抚摸老刘的肩膀和后背。老刘叹了一口长气,听着这喧闹的房间,那些他进门之后从未看见的器物,花瓶、茶具和皱缩的衣服,都向着他清晰起来。他躲开柳月,这抚摸像谎言一样。老刘被耻辱压得无法喘气,正想说点什么,看到柳月的表情又觉得说不出口。这耻辱也是她的。她的身体是伸向世界的触角,意义和愉悦应当同时吸收进来,如果一个意义没有到达,她就会躁动不安,像一只迷路的小狗淹没在暮色中。

这不行,绝对不行。柳月弯腰捡起刚才在慌乱中落到地上的手机。她本来想开始就让老刘知道,她有多么好的礼物要献给他。那是他们之间的密码和孤岛。

她按下播放键后走了,康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夕阳在对面的楼顶隐去,屋里黯淡下来,但老刘心里像亮起灯,柳月太懂事了,他需要的就是这个。在教室里,康雷把艺术转化为情欲,现在这情欲感到饥饿,需要动力来延续自身。这白色的床单,不就是身体的画布吗?他、柳月、康雷三个人在一起,才是真正健康而牢固的关系。这艺术的想像帮他远离罪孽,远离了肮脏的动物性,三角形是闭合的,负罪感挡在外面。他心安理得地成为一个雄性。他觉得自己的情欲将会转化成爱情。他会爱上柳月。这个梦境会一直延伸下去。现在他感到浪漫而正直了。

厕所响起冲水的声音。

康雷大概能猜测到这场近乎挑衅的家长会的后果。他并非不能道歉,从此改教最基本的水彩,只是他强烈地觉得,有的时候总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但实际上已经有很多次了)如果一切正常,他将会在一个星期内拿到下两个月的工资,然后失业。他并非愚蠢固执,只不过艺术嘛,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他活了三十五年,有许多不同的人给他各种各样有价值的建议,有的他听从了,有的他故意逆反不理会,总的来说,他并没有从中获得多大的好处。他很少直接与人正面冲突,在初中的时候,他为了同班的一个女孩子与另一个男生正面对峙,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对方就扑上来把他按倒在地。之前的计划全然不起作用,他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父亲以外,还有很多他无法理解的力量。于是他索性一动不动地想,既然败局已定,那就明智一点。在别人开始挥出第二拳打他的之前,他已经在盘算怎么找时机,用何种方式报复了。之后那个女孩子当然过来安慰他,甚至握住了他的手,这使他欣慰自己没有反抗是对的。但她终于还是说,我们不太合适。他便默默地暴怒了。令他感到可恨的是他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阴险,所有有具体目标的报复计划也只是说说而已,人们看他常常脸色阴郁,通常是他在怨恨自己。他践踏花坛里的郁金香,擦掉别人前一天刚画好的黑板报,还常常埋伏起来,等有人从下面通过,从二楼把扫帚扔下去。刚开始他还是偷偷的,后来他干脆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做。但只是因为老师们敬畏他父亲在县城里的权力,他才安然无事。后来他长大了,到北京上大学,才意识到这种荒唐的方式会导致何种后果。但这无穷无尽、毫无理由的暴怒依然像一种疾病般折磨着他,好在他及时找到了另一种方式,便是艺术。一个艺术学位对他来说,意味着一种在小范围内定义现代艺术的权力,他惊喜地发现他从青春期开始的许多反常行为,都具有非常有趣的意义。但他终究难以把握怒气和人们能够接受的艺术之间的边界,毕竟他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才是他这种艺术的边界。

在此之前他已经丢掉了好几份工作,最终,他,一个博士,到这里教初中生,心里不是不担心的。老刘不知道这些,但他也不知道老刘怎么想他。老刘给他打电话,约在市中心的一个饭店。老刘选的地方很私密,相应的也就很难找,康雷迟到了半个小时,他走进来的时候就发现里面的世界和外面不一样,正对着他的是一面大墙,壁柜里有上百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洋酒,两旁的墙上挂着些陌生的国旗和来路不明的非洲装饰品。右边靠墙处有一套豪华的棕色皮沙发,有几个人倚在上面玩手机。“康老师!”老刘在角落向他挥挥手,他连忙跑过去坐下。老刘问:“您喝点儿什么?”他很少来这种地方,手臂放在桌下,又觉得不合适,拿上来支在桌上,觉得手里空荡荡的没有东西。康雷想,他还没有回答老刘的问题呢。“谢谢您,水就行了。”他渴望水快点儿端上来,这样他手里有个东西可拿。老刘又问:“您难道不喝点儿酒吗?这里有很多外面没有的好酒,我给您倒杯白兰地吧。”康雷东张西望,想看看别人都在喝什么,他的目光掠过这里不多的几张桌子,“不不不,我就喝水吧,我也不抽烟。”可老刘并没有给他烟。他的手掌按在桌面上,本来是虚扣着,现在出汗了。真讨厌。他想,不过这桌子真不错,是桧木的。电话里,这个学生家长说得这么神秘,他到底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老刘简单介绍了自己。康雷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己早已认识这个给他倒酒的学生家长。他抬起正盯着桌子木纹的头来看老刘。

“康老师,学校是不是给您压力了?”

当然有压力,家长们通常行动迅速,第二天就有人电话打到了教育局,教育局电话又打到了学校。康雷的前景取决于他援军的强度,在见面之前,老刘还只是个学生家长,而现在嘛……

有一个令康雷向往已久的世界,他一度怎么也找不到门,现在这世界的居民就站在他面前,光芒万丈,他多想踏进这世界一只脚。从此自己的人生——至少这只脚——就会变成彩色的。但他首先还是得解决一个火烧眉毛的问题,最终他说出口的是:

“您帮帮我吧?我不想失业,您看,其实我很喜欢喝酒,但是为了保护嗓子,保护这可怜的艺术项目,我戒酒好几年了,我也从不抽烟。您别笑我,我觉得这也算是一种献身吧。”

老刘面带嘲讽地看着他说,不,我不会在学校面前为你说话。

康雷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他的意识开始缓慢塌方,其速度恰好使他在坠落中有时间审视自己和周围的环境。学校……下个月还要交房租……办公桌那么乱还要去收拾……办手续……去完善简历……心怀希望让人谦卑,无路可退的时候倒会亮出獠牙。他体内残余的力量燃起怒火,眼前像放电影般出现一个场景,他把酒泼在老刘脸上,砸掉杯子夺门而去。好,就这么办。他刚站起身来,老刘说:“你去辞职。和我合作。我让你出名。”每说一句,老刘都要停顿一下,这是为了吊起对面的好奇心,提醒他们的潜意识,后面的内容将会如何重要。这个建议对于正潦倒的破落艺术家来说诱人至极,可同时康雷也觉得这个策略并不高明。为什么这个人要使用这么显而易见的卑鄙的演讲手段呢?这让他有点儿看不起老刘。

康雷几乎是颤抖着说,那怎么合作呢?老刘不说话,端起酒杯慢慢地喝酒,抬起眼皮,又眨眨眼。康雷不知所措,索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子砸在桌上。

老刘笑了。他的目光顺势越过康雷,越过另一张,又一张桌子,在角落里一个穿着酒红色长裙的背影中栖息下来。柳月微微侧过头(她怎么知道在这个时候侧过头来呢),但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湖边的夜景,荷花开得正盛。酒还没有喝完,她已经起身打算离开,回家等老刘吧。

“下个月路德维希基金会有一个艺术大奖,我是主要评委,你想不想参加?”

这段时间,赵淑琴想把家里闲置的一套房子卖出去。楼市火爆,她一有空就去城那头收拾,打扫卫生,忙着把从没挂过的画挂到墙上。接到中介电话说有人来看房,她先打开音响放莫扎特。老刘乐见其成,与柳月几乎天天都要见面。真是美妙的时光,康雷辞职后,一切顺利得像是骗局。他不用额外准备什么,只需要把学校里那一场戏反复在不同的地方再演一遍。他渐渐习惯了在不同的场所,人们迷茫又不得不发出的赞叹,有的人甚至激动得捧住脸抽泣起来。老刘教导他,应当矜持地解释这种奇特绘画的原理,有些伟大艺术的秘密一旦用日常语言说出来就一文不值。你应当通过你的沉默来宣告艺术的价值。康雷连连称是,“林间草地”一旦化为具象,就还不如一张照片。应当让它如同自然界的运转般发生,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存在这种妙不可言的艺术。随后,意义就会如同青草般自己生长出来。

颁奖日很快就到了。评委们早已吃过好几顿饭,谁得什么奖,谁该说什么,艺术杂志和电视台该怎么配合宣传,所有人心里都有数。老刘中午和基金会主席还有几个赞助人吃完饭,早早就来到展场。不见康雷,没事,他还能不来吗?一点二十,康雷还是不见人影。老刘急了,打电话过去,没有人接。他赶紧让个住在附近的学生到康雷家去找人,在门外晃了好一会儿防盗门,康雷头发乱糟糟地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康雷在电话里说,昨天晚上太激动睡不着,就喝了点酒,一睡睡到现在。

等到学生把康雷带到展场,老刘几乎眼前一黑。这个要领路德维希艺术大奖的人穿着一件足球T恤,上头还有条纹,背后印着个号码17,脚上穿着一双蓝色篮球鞋。康雷说,不行,我一定要穿着这件上台。老刘无可奈何,他哪里知道康雷的小诡计,当年他上中学的时候被按在地上打,就穿的一模一样的衣服。球服设计基本不会变,为了这次领奖,康雷特地又去买了一件尤文图斯队服。

还好仓促的并不是康雷一人,主办方是个小公关公司,经验不足,现场一片混乱。已经两点了,工作人员还没布置完,一会儿测试下话筒,一会儿又在颁奖台下面翻检。来了好多记者和摄影师,电视台也架好了机器,都在表情漠然地等着颁奖开始。

一通喧闹的音乐过后,基金会主席宣布仪式开始。赞助商是个红木家具品牌,先讲话,然后才轮到艺术家,老刘作为学术界代表讲话。康雷紧张得满身是汗,时不时打开手机的记事本来看。要是让老刘知道他获奖词都还没有背熟,肯定又要被骂。首先颁的是终身成就奖,毫无疑问,这个奖发给德高望重的李未老师,多年来李老师做作品、写评论、拉策展、搞拍卖,在艺术圈里呼风唤雨,最近还当上了政协委员,一个奖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应该感到光荣的是颁奖方。李未五十多岁,头发和络腮胡子都全白了,让人顿生崇高之感。康雷感到这个人走路虽然慢,却稳重威严,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就像甲胄般包裹着这个人的身体。李未俯视四方,谦和地说,听说自己得奖的时候,正在夏威夷休假,昨天刚刚回来。他还在倒时差,就不多说了,谢谢组委会。鼓掌。座位上柳月轻轻哼了一声,正好被康雷听见。李未讲完,垂下手到稍靠后的地方站着。许多摄影师弓着腰在走道间穿梭,蹲着仰起镜头咔嚓咔嚓地拍。康雷越紧张越背不好词,台上开始说些艺术边界啊感官融合啊新锐啊的句子,让他更加心慌。忽然间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站起来就往台上走去,主持人愣了一愣,赶紧靠职业素养跳过了一大段话,但有些地方不能省,红木家具的生活理念刚才李未那里没有说,这里非说不可,眼看着康雷摇摇晃晃地走上台来,主持人加快语速把红木的事情说完,立刻抬高声音:现在我们来认识一下本次颁奖礼上的黑马艺术家,他创造出了一件真正震撼人心的艺术作品,令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说完康雷正好走到他身旁。他浑浑噩噩根本听不见主持人在说什么,声音一停,他才醒悟过来全场都在看着他,刚才背的全部忘记。他掏出手机来看,又觉得不太体面,把手机塞了回去。手在裤子口袋这一秒,好像有一年那么长。这更无礼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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