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吴伟《东方朔偷桃图》(图片来自网络)
汉赋就是俳优精神的写照,汉赋的“劝百讽一”,正是一种俳优策略,“劝百”是为“讽一”作铺垫,凑热闹是泼冷水的引子,这种欲擒故纵之术,既是俳优的祖传秘技,实在也是出于人之常情的生活常识,人都是生就的顺风耳。
汉赋极力铺张皇家的气派、帝都的豪奢和异域的风情,正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光景,布衣儒生乍进上京,见了什么都新鲜,都一惊一诧、叹为观止,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就把凡是能够想到的辞藻全搬出来派上用场。
汉赋历来被视为贵族文学,实在是误解,汉赋不如说是民间写给贵族看的文学作品,排场是贵族的,而眼光却是民间的,更何况,汉赋肆其华丽庞杂的言辞所极力渲泄的丰沛的想象力、旺盛的生命欲望与严正的主流文化精神恰恰背道而驰。——
实际上,赋这种文体,正是靠俳优文人们才在西汉时代首次引进主流文化的,它原本是一种民间文体,光这一点,就足以让汉代俳优们在文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试想,如果抹去汉赋,泱泱大汉的精神世界还剩下什么?
明·仇英《子虚上林图卷(局部)》(图片来自网络)
刘姥姥对于大观园,也是一个外来者,对于贾府的封建教化,她也是一个边缘人。
虽然不能说刘姥姥是封建主流文化的批判者,这样说有任意拔高之嫌,恐怕姥姥担待不起,但不可否认,曹雪芹让这个角色粉墨登场,看似游戏文字,实是意味深长
,曹公大笔一挥在红楼的精致画面中扫过的这粗糙而遒劲的一笔,与那些精雕细凿、娇生惯养的什么宝们、玉们、钗们和凤们相比,
恰如一块横空飞来的山野之石,毛里毛糙,却结结实实,有棱有角,当那些宝们、玉们都已灰飞烟灭,只有这块石头万古长存,贾府的一缕香火竟得靠姥姥来守护。
但曹雪芹塑造刘姥姥,却决非仅仅想给王熙凤托孤,这着意点染的粗浑却明亮的一笔,与整个铺金缡彩的画面格格不入,正反衬出贾府这深深庭园的幽暗、沉闷,从而唤醒了读者的批判眼光,正如散漫粗砺的民间历史总是跟正统历史调皮捣蛋一样。
贾宝玉和刘姥姥,一为精英,一为平民,一为源于正统力量内部的叛逆,一为来自民间乡野的异端,两者一文一野,一内一外,形成两股里应外合的力道,动摇着贾府的存在依据,两股力量最终是否汇合,当在下回分解,但八十回后再无下回。
刘姥姥讲的故事给贾宝玉留下一个悬念,曹雪芹给读者留下一个悬念,这悬念让人一直梦萦魂牵。
实在地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悬念,这个悬念早已由司马迁在《史记》中就埋下了伏笔。
《史记》专辟《滑稽列传》,浓墨重彩地为俳优传神写照,
《史记》后的正史,却再也没有专门为俳优们专辟园地树碑立传的了,检遍皇皇史册,再也难觅俳优们诡谲的身影。
并不是俳优从此就退出了历史舞台,也并不是俳优从此都堕落为侏儒弄臣而不足称道,实际上,俳优一直与中国封建历史相始终,他们在瓦舍勾栏热热闹闹地表演着的同时,也在政治舞台上轰轰烈烈地活动着,演出了一场又一场欢天喜地、惊天动地的历史活剧。
东汉·击鼓说唱陶佣(图片来自网络)
只是从《史记》以后,正统知识分子与政治权威合谋垄断了叙述历史的权力,在正统知识分子眼中,俳优们是不入流的另类,因此剥夺了他们进入历史的资格,
从此,只有在野史小说还能找到俳优历史的蛛丝马迹。
历史造就了历史的偏见,历史的偏见又反过来影响了历史,
直到现在,中国知识分子仍对俳优的历史地位和文化意义缺乏同情的理解,从而使俳优仍如荒野孤魂,独自游荡在历史的边缘,俳优的历史命运仍悬而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