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觉得我再这么坐下去,我真的要出现幻觉了,还是彩色的。而且湖里也没有鱼,乌龟都没有一只,而且我连喂鱼的面包都没有带一片。
吕贝卡的电话追了过来,已经是两点半,我赶紧跳上了一辆的士。
3
的士开到吕贝卡家的豪宅大门口,门卫把的士拦了下来。
会所!司机坚定地说。
访客必须登记!门卫也坚定地说。
司机坚持,以前可以开到会所的。
那是以前。门卫说,现在必须下车登记。
我说我下车,我可以走过去。司机不情愿地收钱,司机比我不高兴多了。
反正也是早了十分钟,我想。要不我就去凉茶店买一杯五花茶吧。
我正在喝凉茶的时候,吕贝卡走进来了。
我们约的是会所吧?我说。
是啊,吕贝卡说,但我知道你不到点是不会去的,而你早到只能选择这儿的这个凉茶店。
我是不是不合时宜?我说,所有的人都要迟到,你准一个点,你就是一个神经病?
是。吕贝卡说,但是我理解你,好了,我们现在走过去吧,正好三点。
一个人都没有。
除了,一张椅子上已经坐着一个女住客,麻利的脸,正在填一堆表,我怀疑是保险表单,我现在看到什么都觉得是保险的单据。
为什么是《简·爱》?坐了下来,我问吕贝卡。
为什么不是《简·爱》?吕贝卡说。可是我还没读,我没空,你读了没?
我也没读,我说。我从包里拿出我的那本《简·爱》。
趁着你约的人都还没来,你赶快读几页,我说。
吕贝卡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旁边椅子上坐着的女人也抬起头,鄙夷地看了我们两个两眼。
我只好打开手机,随便看点什么,反正她没读,我也没读,大家都没读。
三点零五分了,还是没有人。
有的话是不要说出来的。吕贝卡说,我事先提醒你一下。
我又说什么了嘛?我说。
你有一次茶聚当着大家的面问李太太的眼睛怎么突然大了,是不是割双眼皮了。
是啊。我说,我问了,怎么了?
人家不想说出来,就是不想说出来,你不明白吗?她要想说她自己早就先说了。吕贝卡说。
明白了。我忍气吞声地说。
而且人家根本就不是割眼皮好吧。吕贝卡说,那叫开眼角。
有什么差别呢?我说,在我这儿,隆胸跟隆鼻都是一样的。
反正除了读书,别的你什么都不要说!吕贝卡说。
我注意到坐着的女人站了起来,往服务台走去,我的目光追随着她。
她很快就回来了,坐回到她的那堆单据里面,落座前投来一个白眼,我不由打了个冷战。
管理员马上就过来了,我看着管理员向我们走来,她的制服和我住的楼的管理员制服一模一样,黑色的,坚挺的,小西装裙。
每次我回家她们就要奔跑过来给我开门,有跟的黑皮鞋,跑起来步子都是碎的,我只好说谢谢。
我跟吕贝卡抱怨过,我说我就是想自己开门,即使我付了管理费,我过年的时候给每个管理员都发两次红包因为我不认脸,但是我要自己开门。
吕贝卡鄙夷地看着我。
直到有一个半夜我听到了两个交接班的管理员在讨论有个谁为主人开门的动作慢了一点被投诉了。对,她们使用的词是“主人”。对,这里是香港,2017年。
她会被解雇的,正要下班的管理员说。
不至于吧。正要上班的管理员说,最多被警告。
你什么都不懂。正要下班的管理员说,她会被解雇的!
她解释过了,她正在接一个电话,所以她没有及时看到。正要上班的管理员说,她都跟我解释了一百遍。
有什么用?正要下班的管理员说,反正她被投诉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管理员。我只好让她们为我开门,我还可以训练一下我的广东话,“唔该”。七年八年只会一句“唔该”,肯定是训练得太少了。除了我,再没有多一个人说“唔该”,大家直进直出,如果管理员手脚慢了,大家就摆出冷脸,如果管理员手脚快了,也是冷脸,我就看不到一张热脸,还有“唔该”,说了又不会死,广东话又是大家的母语。
我有时候在路上碰到她们,三个四个女生,最多二十岁,走得飞快,大概是因为午餐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而且只有走到最后面的邨屋,那儿的茶餐厅才有五十块以下的午餐。
4
除了读书,别的你什么都不要说!吕贝卡说。
有个管理员向你走过来了。我说。
为什么?吕贝卡说。
管理员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并且蹲到了她的沙发旁边,她只好转过了脸。
什么事?吕贝卡说。
管理员谦卑地低着头,很细声地说,对不起太太,有其他住户投诉您跟朋友讲话的声音太大了。请小声一点,请。
吕贝卡说知道了。管理员很高兴地离开了。
我还以为吕贝卡会跳起来的,可是她没有,她说她知道了。
我倒要跳起来了。我的声音怎么大了?我讲国语我的声音就大了?我决定跟吕贝卡讲英语。
这个时候有个人向我们走过来了,她穿着黑色的衣服,衬得脸特别白。
我很想问一下她抹的什么,怎么可以这么白。
吕贝卡用眼神阻止了我。
我忍住了。
她们很夸张地拥抱了一下,吕贝卡介绍说这是赵太太,赵太太坐了下来,冲着我笑了一下。非常亲切的笑容,我马上就给她打了个五分。
吕贝卡也从她的包包里抽出一本《简·爱》,还是繁体的。
我从台湾的网站上订的。吕贝卡说,我先是去了诚品,居然没有耶。
赵太太习惯看繁体还是简体啊?吕贝卡说,我们也有简体的。
都行。赵太太说,我什么都能看。
这个时候钱太太也来了,钱太太说哎呀我要去一下洗手间,吕贝卡就和钱太太一起去洗手间了。
我和赵太太面对面坐着,我一直没有等到赵太太给我打回一个五分。我只好说,你看这四周围书架上放满了精装本,金光一片还全是英文的,根本就没有人看嘛,装吧就。
赵太太点头,说,就是。
我又给赵太太打了一个五分。
这叫什么阅读室?我又说,有几个人在读书?茶几上摆齐了《壹周刊》《三周刊》《东周刊》《西周刊》它就是个阅读室了?
赵太太又点头。我觉得我快把赵太太打成一百分了。
吕贝卡和钱太太回来了,吕贝卡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我说,我就说读书来着。
她是没说什么。赵太太附和我。真的。赵太太又说。
5
管理员又朝我们走过来。
我用下巴向吕贝卡示意这一点。
吕贝卡还没等管理员蹲下来就站了起来。又怎么啦?吕贝卡说,我们已经很小声了。
对不起太太,管理员说,有其他住户投诉你们是在私人补习,我们这儿是不允许私教的。
你觉得我们是在补习什么呢?吕贝卡平静地说。
我不知道啊。管理员惊慌起来,我不知道的啊,因为有投诉我才过来的啊。我们这儿是不允许私教的,管理员又说了一遍。
我们像是在补习吗?钱太太突然说,我们都这么老了。钱太太说完,响亮地笑了一声。我给钱太太打了个两分。
我自己忍住了什么都没说。我想的是,幸好没跟吕贝卡讲英文,要不现在铁定了被诬陷成补习英文。
我们只是读读书。吕贝卡说,我们会很安静的。
我很吃惊,我还以为吕贝卡会把那一句我们只是读读书吼出来。她为什么总在电话里冲着我吼呢?管理员转身离开了。
我们还读吗?我说。
为什么不读?吕贝卡说,好不容易凑在一起。
可是被投诉啊。我说,还不如去我家会所呢,至少没有人会投诉你,还投诉两次。
埋在单据堆里面的女人频频抬头,往我们的方向射来各种线。
你以为没有?赵太太冷笑,你那是没试过,你去试一下,你会被投诉到生无可恋的。
是没试过。我说,但我不想试。
你家邻居又投诉你了?吕贝卡对赵太太说,这次又为着什么事啊?
我家佣人的鞋!钱太太强压住了声线。又转过头耐心地向我解释,我们住的这个屋苑,我家和邻居家就是那种,靠在一起的房型,我们的大门都是并排的,中间一堵墙,那堵墙,邻居也是早早用尺划分好了分界线的,她一半,我一半。我家佣人就是太粗了,进门的时候鞋忘拿进来了,鞋头还过了界。
这一个印尼的吧?吕贝卡补充,印尼的就会粗一点。
以前在新加坡做过。赵太太说,所以做菜好一点,也会讲普通话。
比前面那个好用吧?吕贝卡又说。
这个刚来几天,我再看看,赵太太说。
鞋呢?我说。
什么鞋?吕贝卡说。
我说她家佣人的鞋。
对哦,鞋。赵太太突然激动,邻居居然去投诉哦,管理员马上电话就上来了,跟我讲,屋苑有规定的,鞋子不可以放在门外的哦,尤其要注意佣人的鞋,因为门外面也是公众地方哦。我马上就让佣人把鞋拿回来了,我还说了佣人几句。赵太太说,其实我也知道,她的鞋在门外面根本就没待几秒,她就是先进来放个菜。
我想起来我也投诉过邻居佣人的鞋,因为那天早上我只是把一袋垃圾放到了门外,还靠着我自己的门,在我回厨房拿另外一袋垃圾准备一起扔的时候管理员就电话我了。垃圾要放到垃圾房的哦孙太太,管理员说,我们屋苑有规定的哦。我百口莫辩。我只好说这才三秒啊。管理员说两秒都不可以哦孙太太。所以到了下午我一见邻居家佣人的鞋又甩到了外面,我马上也拨打了管理处的电话。我注意到管理员亲自跑了上来,邻居家的鞋进了屋了,邻居家门口摆了几个月的门垫也只好按照规定进了屋。不作死就不会死,我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所以我没有就赵太太佣人的鞋发表更多的意见,我选择翻几页《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