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媒体在“后真相”中的角色如何?
答:媒体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通信革命,“后真相”的繁荣不可想象。因为由 “谎言” “扯淡” “插科打诨”和 “沉默” 组成的“后真相”可通过数字化的网络平台简便、低廉的进行生产和复制。比如假新闻平台,来自马其顿的青少年建立假新闻网站并在网站上售卖广告。在(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一个网站称教皇支持唐纳德·特朗普,这是“谎言”和“扯淡”的结合,然而该消息却在网络上广为传播。所以“后真相”的新颖之处就在于它可便捷的生产和散布。媒体是“后真相”的一个动因,这意味着“后真相”作为一种传播方式具有全球化的潜质,并且非常深入地介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进入我们的起居室、卧室,进入我们最私密的空间,融入我们的身体和感觉,因此“后真相”的传播具有全球化潜质。
问:我想当前新闻业内存在对“后真相”的焦虑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这样的认知:即记者应该客观公正地报道事实,而“后真相”的出现对他们的职业伦理道德提出了挑战。
答:如果记者说他们的工作是报道事实,那么他们肯定知道事实是处于框架之内的。所有真实都是被建构的,“后真相”现象也是一种建构方式。
以荷兰新闻平台“通讯记者”(De Correspondent)为例。“通讯记者”平台不做突发新闻,他们认为突发新闻正在摧毁新闻业,正在腐蚀公共生活。因为突发新闻对深层趋势不闻不问,而这些深层趋势恰恰需要更好地调查研究。因此,他们指派名记者去报道一些特定议题,比如说给记者30天的时间进行调查后再写作。这些议题包括荷兰的人口老龄化、青年失业、住房危机及物种破坏等问题。“通讯记者”的创办人和总编罗伯·温伯格(Rob Wijnberg)曾做客“悉尼民主网络”(SDN),他会告诉你他是一位尼采主义者,真相是骗人的,声称报道真相的记者都是在“扯淡”。“通讯记者”平台的记者们正在做的是向读者提供阐释,让读者来思考该议题如何重要。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记者是世界的阐释者。
尤其是在“监督式民主”的时代,如果新闻行业运转良好,那么它就是“监督式民主”的动因,也是“监督式民主”的支持者。假如美国现在没有记者,那么会缺少对权力的监督,少了很多揭发行为和警示作用,那将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景象。
问:是的,所以记者将自己视作“看门狗”。
答:是的。我对“监督式民主”的定义就是在这种民主形式内存在选举,但也存在许多看门狗、狂吠的狗(barking dogs)和导盲犬(guide dog),记者在此扮演重要角色。
问:2004年,美国作家拉尔夫·凯斯(Ralph Keyes)在他的著作《后真相时代:当代生活中的不诚实与欺骗》中使用了“后真相时代”的说法,我们如何在所谓的“后真相时代”利用媒体推进民主呢?
答:目前,普遍的提议是管理社交媒体上的内容,认为对互联网的技术管控可以削弱“后真相”。我认为这在技术上很容易,但是在伦理上和政治上却存在问题。应该由谷歌或是脸书决定什么是“扯淡”吗?谁来决定什么是“谎言”?应该存在一些公司来为公众做决定吗?我的意思是马克·扎克伯格能成为新的真相主宰者吗?我对此表示怀疑。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如何从“后真相”中拯救民主?我认为对公民来说,多元的监督平台是在公共生活中削弱或去除“后真相”的最好机制。
比如“大众汽车废气排放丑闻”,对大众集团曝光的方式不是来自于对社交媒体的规制,而是通过一个小的非盈利组织内专家的调查研究。“监督式民主”是对抗“后真相”的最好武器。但我的预测是,实际上“监督式民主”也让我们对真相的理解更为多元,它鼓励人们将世界看作是被诠释的。这个非盈利组织做的就是利用数字设备检测这些车辆,并运用数字化的网络和信息流通将调查结果发往华盛顿,这是利用通信革命来防止权力的滥用。这些监督机构已存在于媒介之中,不要认为媒介在此而监督机构在彼,这是一种陈旧的思维方式,生活中已经不存在与媒介分离的领域,万物皆被媒介化了。
我认为这种通信革命和“监督式民主”的来临增加了世界阐释性的特质。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多有关世界的观点公开流通传播,这也引发了强烈反对。比如,推崇“后真相”的民粹主义者是典型的头脑简单的人,他们想要在具有复杂动态机制的世界中寻求到简单的答案。所以问题就在于,在“监督式民主”和通信革命的背景下,任何特定社会如何不通过内战,不通过暴力,不通过权力滥用而在世界的多元诠释中生存下去。
问:所以在“后真相时代”推进民主的方法就是鼓励人们在媒体上给出他们自己对真相的诠释。
答:学习如何更好地做出诠释,如何判定不同诠释之间的冲突,如何变得更明智,如何发现 “扯淡”“谎言”“插科打诨”,如何甄别“沉默”。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曾说过真相犹如暴君,是“专横的”。在公共生活中,如果某人持“自由市场是组织经济的唯一方式”的类似说法,那么根据阿伦特的观点,这种说话方式的作用就是结束讨论,终止多元主义。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民主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政体,一种在对世界的多元诠释中实现动态妥协的方式。这样的世界存在开放性,存在对异见的公开表达,人们有权变得不同。没有任何一个团体、政府、公司、学者或传教士能够声称知道真相。以此来看,“后真相”现象是一种挣扎,即与“活在真相之外”实现妥协。奇怪的是,推崇“后真相”的民粹主义者们似乎也有些道理,他们认为当权的政党、政府和主流媒体声称把持真相,但他们这样说是骗人的,是“扯淡”。
问:所以当许多人将“后真相”视作危机的时候,您将其视作一个机遇?
答:是一个机遇,很明显每次危机都是一个机遇。“后真相”危险的部分在于想象一下世界被“谎言”“扯淡”“插科打诨”和“沉默”所支配,这会摧毁民主。但是另一方面,之所以说“后真相”是一个机遇是因为它提出了什么是真相的问题,引发了对真相的质疑。或许从这个方面来看,“后真相”鼓励对“硬道理”(hard truth)说再见。
本文系简写版,参考文献从略,原文刊载于《国际新闻界》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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