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观点总结
我国经济正处于增长速度换挡期、结构调整阵痛期和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部分行业盈利下滑、居民收入增长乏力,影响了债务人的还款能力和还款意愿。在此背景下,个人信贷风险的防控与化解尤为重要。然而,行业尚未建立起统一、规范、标准、有效的个人风险化解机制,部分负债人在逃避心理的驱使下深陷化债骗局。本文描述了两位不同背景负债人的困境及其债务处理过程,并探讨了当前消费金融行业的发展脉络、风险及防控措施。
关键观点总结
关键观点1: 我国经济环境对债务人的影响
我国经济正处于换挡期、结构调整期和政策消化期,影响债务人还款能力和意愿。
关键观点2: 个人信贷风险的防控与化解机制
行业尚未建立统一、规范、标准、有效的个人风险化解机制,导致部分负债人陷入化债骗局。
关键观点3: 消费金融行业的风险与防控
消费金融行业面临零售业务风险上升,需探索合适的信贷策略和风险准入标准。
关键观点4: 债务人的困境与处理过程
负债人苏鹏和安茜的债务处理过程,展现了个人如何面对债务危机和寻求解决方案。
关键观点5: 消费金融行业与政策的互动
政策鼓励金融机构在风险可控情况下加大个人消费贷款投放力度,同时对其风险管理提出更高要求。
正文
由于没有记账的习惯,苏鹏仿佛蒙眼踏上了一条失控的传送带。到2021年,以贷养贷已成为他的日常。
“比如月末信用卡要还1万多元,可工资除去房租、生活费就只剩下三四千元。信用卡不能提现,不想逾期就只能去网贷平台借。我一般会提前五六天借个六千到一万元,到了还款期先把窟窿堵上。借多了,A平台不给贷,就去找B平台。”因为借钱太过容易,苏鹏并不焦虑。至于下个月要怎么还,下个月再考虑。
然而,为了避免逾期而以贷养贷更像是在饮鸩止渴。截至2025年1月,27岁的他已经负债近40万元,每月还款额逼近3万元。站在新一年的起点,苏鹏看着触目惊心的数字,心慌突然猛烈袭来。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贷下去了,早已注定的终点还是来了。
一个黑了,接着全黑了
债务危机不仅吞噬着部分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也将一些中年人拽入无底黑洞。
39岁的安茜声音柔和,透着一丝波澜不惊的沉稳。丈夫比她年长一岁,婚后二人在广州购入一套小两居。迎来二孩后,又在佛山添置了一套120平米的三居室,总价220万元,首付三成,是典型的中产家庭。
夫妻俩从事了十几年的房地产销售,见证了行业顺风顺水的黄金年代。2016年,全国房地产的销售额超越2013年的峰值,创下历史新高。市场狂热,安茜的丈夫作出了下海掘金的决定。
这是理性思考后的结果——他当时32岁,继续留在地产公司任销售总监,收入固然可观,但碍于学历等因素,后续升迁会有瓶颈;即便往后不被排挤,大概率四五十岁还在原地踏步,终究会被后浪拍在沙滩上。与其到时陷入被动,不如为长远计,在还有选择的年纪搏一把。安茜支持丈夫的选择,但两个孩子一婴一幼,这意味着她需要投入更多时间照顾家庭。一番斟酌后,安茜离职做了全职妈妈。
顺利完成初期的几个小项目后,安茜的丈夫与合伙人看中了在广州天河区投资商业公寓的商机。“当时政府规划了很多商业用地,公寓和商铺市场很热,有些地方百来万元就能上车。很多同行跃跃欲试,一旦遇到不错的机会,就生怕错失。”在跟公寓业主方签订了包销对赌协议后,他们投入了大量资金用于前期广告包装和外立面整改。作为三个股东之一,安茜的丈夫出资200万元,这是一家人的全部积蓄。
然而仅半年后,广州的土地市场便呈降温态势,并在此后一年持续转冷。投资几乎“打了水漂”。为了挽回损失,公司从广州转战佛山,开始拓展地产电销业务。那也是夫妻二人在银行大规模贷款的开始。
截至新冠疫情前,通过在银行的消费贷、信用贷、房产抵押贷等形式,二人名下的贷款数额已超百万元。不过由于彼时企业经营总体平稳,逾期的压力并不大。然而自2020年下半年房地产市场步入深度调整期,房企的整体资金来源下降,特别是随着多家地产龙头先后爆雷,多米诺骨牌效应开始显现,“甲方倒了,乙方拿不到甲方的结款,我们这样小的丙方、丁方更是回款无望。”
因为公司仍有业务推进,为了“留得青山在”,安茜和丈夫开始做各种小额贷款。“行业好的时候,银行都追着你放款;后来行业低迷,再加上我们本来负债就高,银行这扇门就关闭了,我们只能去找其他窗口。我们要养员工,也要养自己。如果真的逾期了,公司日后的经营会大受影响。”
不同于此前在银行贷款,利率一般在7%-8%,小额贷的利率大都是20%起步。有一次着急周转,在一位刚入职某知名金融公司的朋友介绍下,她并未仔细阅读合同条款就急着签订了一笔近100万元的二次抵押贷
(注:已做抵押获得贷款后的房产,其市场价值大于所抵押债务的余额部分可以再次抵押贷款)
。
钱一周不到就到账了,但安茜事后回过神来,才发现这笔贷款收取的费用除了基本的利息,还包括“三费”,即服务费、保险费和担保费。“利率加三费,直接去到了近30%。100万元的借款,每个月要还2万,几乎九成都是在还利息。”
夫妻俩期盼着行业回暖,却迟迟未能等到。竭力保住公司的代价太过高昂,等到不得不放下执念时,已然泥足深陷。最初,两人还计划着先保住一个人的征信,直到2023年年中,安茜的征信也溃了堤,“一个黑了,接着全黑了。”
托底与漏底
退无可退,苏鹏决定向父母坦白。
这并非是做好了让双亲收拾烂摊子的打算,他最担心的还是逾期后被催收方“爆通讯录”
(注:因部分贷款协议里包含个人信息收集和使用条款等原因,催收方会在发生逾期后不分时段地电话或短信“轰炸”借贷人通讯录中的联系人,以逼迫借贷人还款)
。如果父母终究会知晓,他希望这个晴天霹雳至少由自己告知。
为了让父母过个好年,他将坦白时间定在了元宵节后的第一个周末。拨打电话前,他做了漫长的心理准备,忧心父母是否能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那场对话的细节,苏鹏已不愿回忆,“这不是笔小数目,说出来,家庭多多少少都被破坏了。”
实际上,父母并没有为苏鹏托底的义务。根据相关法律规定,除非父母作为共同借款人签署借贷合同,或者以担保人的身份订立有效担保合同,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应当独立承担民事责任。
即便从法律意义上并不存在“子债父偿”,苏鹏的父母还是决定帮他清偿债务。“他们觉得靠我那点工资,这么多钱不知得还到猴年马月。年纪轻轻就顶着黑了的征信,以后要怎么办?”
3月初,父母拿出积蓄为苏鹏结清了所有负债。挣脱了利息膨胀的梦魇,苏鹏觉得如释重负,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开具完结清证明后,他打算将这些贷款App彻底卸载。不过,因为五个平台均已逾期,这依然会在他的个人信用报告中留下负面记录。据《征信业管理条例》,征信机构对个人不良信息的保存期限,自不良行为或者事件终止之日起,为期5年。
安茜就没那么幸运了。80后的她上有老、下有小,没人能为夫妻俩托底。当他们成为负债人后,整个家的底就漏了。
2024年年初,那个倾注了两人梦想和全部储蓄的公司最终被注销。此后的一年里,夫妻俩都在努力找工作还债。最初,考虑到月薪三五千元的文职岗位很难填平如此庞大的债务,安茜的丈夫希望能重拾旧业。然而地产行情惨淡,即便有管理岗招募,年龄也限定在30岁左右。后来,他对行业、职位、薪资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但用人单位还是想要“年轻的”,质疑他“怎么快四十才想到转行”。
去当网约车司机呢?二人名下曾有一台“稍好”的车,但早已卖掉还债,剩下的一台已经超过了平台要求的车龄年限。租车呢?看似起点低,但算完账,更像是在帮他人养车。再投资一辆新车?资金从哪里来?要不出省甚至出国务工?凑不到启动资金不说,谁又能帮忙照顾年迈的双亲和年幼的子女。安茜进退维谷。
职业空窗期,二人只能靠兼职维持生计。丈夫在一家本地的生鲜电商平台做分拣员,时薪在一二十元左右。安茜则在某物流服务平台做外包客服,接听时段需要在平台自行抢单,越是高峰时段,竞争越激烈。客服工作通常按成功接听人次计酬,即便一天能抢到2-3小时的时段,一个月的收入也不足千元。
最初,安茜会主动联系出借方,坦承家中境况,希望争取展期
(注:指债务到期时,债权双方协商延长原定还款期限)
。相较之下,银行会相对“好沟通”。2024年房贷逾期后,安茜曾与贷款的国有银行达成了展期半年的协议,条件是在展期届满前全额清偿所欠本息。小额贷平台则不同,要么找不到对接人,要么客服答应反馈,但随后便会被海量的催收信息淹没。
“只要不关机,一个小时就有二三十通电话,都是不同的号码换着人打。有的还能好言提醒,有的说话就很难听,会问你爸妈知道么?你儿子女儿的学校知道么?还会威胁说,不还钱,明天就上门。”考虑到二老有高血压,他们当时尚未告知,只能恳请催收方顾及老人身体。可对方不以为意,改天就敲开了老人的房门,要求查核房产。
相比负债,兼职的收入杯水车薪。安茜的丈夫仍在投简历,但暴力催收的阴影始终高悬。“很神奇,只要你找到工作,催收电话很快就打到公司前台,工作可能就黄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问题是,当我每天被电话轰炸、无法生活,甚至因此丢了工作,还怎么还钱呢?”不久后,夫妻俩双双更换了电话号码,成为催收方眼中“故意失联”的负债人。
二人购于广州的房子,目前由父母居住,已被抵押。自住的佛山房产也在挂牌出售,虽然已经足额交满七年房贷,但既然供不起了,安茜也并不执意留下。在附近租房每月需3000元左右,是月供的三分之一。可房子自2024年1月挂牌,已多次降价,无奈房源太多,看房的人却寥寥。作为家中唯一可变现的资产,这套房的购入价是220万元,但近期同片区类似户型的成交价已跌至160万元,比安茜的心理价位至少低了20万元。
更让她担忧的是,半年的展期已于两个月前到期,她依然没有还款的能力。若银行拒绝二次展期,房子可能会被收回拍卖。法拍房的成交价常常低于市价。届时,夫妻俩可能不仅需要补足与剩余贷款本息之间的差额,还需承担评估费、执行费等额外费用。为此,安茜设定了半年的倒计时,如果到时工作依然没有转机,就只能割肉处理。
如果丈夫不出来创业,现状是否会不同?安茜也曾有过怨怼,但经过一番推演,又觉得那些看似分岔的路口,实则殊途同归。既然命中“必有这一劫”,她只能坚强。“很多欠债人不是恶意借款不还,有很多曾经也是社会各行业的人才,也曾努力创业,为GDP、就业率贡献过力量。我们只希望能有一些活下去的空间,能正常工作,努力挣钱还清债务。你还得要活着,你不活着,小的怎么办?老的怎么办?四十岁不是正值壮年么?总还是有机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