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听过见过太多人跑路了,工商、税务、海关、银行、国企老总,会计……钱多了,多到绷不住时,人就不见了。
记得住我楼下的一个哈尔滨大哥,曾跟我说今年的目标是要从银行弄出1000万。我听了只是咋舌,却并不惊讶。深圳这个地方,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只有你不敢想的,没有人不敢干的。
后来听大哥说起他关系最铁的那位南山行长辞职了,先是下海经商,后来移民了。再后来,那位哈尔滨大哥也再没出现。
腾飞的市场经济大潮带来经济乱象,一起泛起,泥沙俱下。
“多少钱?”我问那个女孩。
“两千。”她回答,很干脆。
风险与机遇此刻搅动着我的神经。
我拨通了老家沈阳的电话,家人表示,当下无论大小孩子都喜欢嚼这种泡泡糖,这是孩子们填饱了肚子后最快乐最时髦的嚼活儿,商店经常没有得卖。
这寥寥数语,是我对沈阳当时市场行情的全部摸底。
我笃信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市场像嗷嗷待哺的婴儿。我没犹豫,当下就回宿舍取了存折,把批文买了下来。
小姑娘说,原本他们公司是要自己做这单生意的,算了一下,如果做成这笔交易,中间可能会有近两万元的毛利。
两千元的风险和两万元的诱惑,令我开始激动不已,坐立不安。
接下来,我必须找钱去广州进货了。
我跟公司一个私交很好的贺副总,悄悄说了这单子事,贺副总是广东梅州人,精明能干。她明白了我的意思,笑眯眯地同意借给我七万元钱。我问用期一个月,多少利息合适,贺总却说:“一个月内,你把本金还给我就行。”
当时的泡泡糖,全国只有广东番禺生产,于是我请假了。
进货就像盲人摸象,试探着前行。广州市郊的长途汽车站,一群摩托仔操着粤语揽生意,我只能听个七七八八,但一句也不会讲。我与其中一个比划好了价格,车程大约半个小时。
我跨在摩托的后座,揪着摩托仔的衣襟,身上背着装有七万元现金的布包,在尘土飞扬中向糖厂飞奔。出了广州城后,人烟少了,远远望去,前方是甘蔗地,原来番禺是广东著名的甘蔗之乡。
当摩托车拐进了甘蔗地里的一条土路的时候,路两侧全是一人多高的甘蔗,望不到尽头。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全身汗毛陡然乍起。我这是羊入虎口吗?
摩托车继续向前颠簸,我头皮发麻,手心出汗,心里直打颤,脑海中不断闪过最坏的场景,悄无声地吓哭了,真有不测发生,我也全无半点儿招架之力。
嘀嘀一一
转弯处,身后响起了汽车喇叭的声音。我扭头望去,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过来。摩托仔放慢了车速,叉着腿站在甘蔗地旁,把路让了出来。
我呆呆地愣着,这土了吧唧的路,这庄稼地,还有我们这冒着浓重柴油味道的烂摩托,显得驶来的奔驰和这个气质儒雅的开车男人特别突兀。
车驶过了我身旁,蓦地,停住了。车窗摇了下来,开车的男人探出头来与我说话:“你是去糖厂吗?”男人的口音是浓浓的港味普通话。我紧张地点点头,巴巴地望着他。
“那你可以上我的车里来,我这里是开去糖厂的啦。”我万分惊讶。好像突然被一束阳光照亮,身体瞬间温暖和释然。我毫不犹豫地跳下摩托车,付了车钱给摩托仔,急急忙忙地钻进了豪华的奔驰轿车。
“你是去糖果厂提货吧?”男人平和地问我。
“是,请问您是糖厂的老板吗?”我猜测这个男人大概率是我要去的港资糖果厂的老板,因为甘蔗地里这条唯一的土路,只通往那唯一的糖厂。而他的从容,显示了他对所处境况的熟悉。
开车男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他接着说:“社会治安很不好,一个女孩子在这里走很危险的,摩托车子不是随便好坐的啦。”
我听了他的话,心中倒吸凉气,又暗自庆幸。
“等货的人很多,怕是没有那么快能拿到货啦。”老板又幽幽地说。
我顿生焦虑,急切地跟老板说,自己从深圳来,没做过生意,这是平生第一次。如果拿不到货,没地方住,真是不知是去是留。
说着说着,我心里没了着落,不知所措起来,眼泪滚落下来。老板许久没再说话。车内的空气在弥漫着浓浓的香水气味中凝固了。
过了一会儿,老板用世故而教训的口吻意味深长地说:“做什么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的啦。”这句话老板分明是笑话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很快,车子的前方,赫然显现出一片宏大而气派的厂区,周围是高高的防盗围墙。大门口,站着几个保安,显得壁垒森严。
厂区围墙的下边,坐着十几个带着行李,挎着包,无所事事的人。老板对我说:你看见了,他们都是从各个地方来的,都在等着提货。
我看着,难过地想着我就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了。车快停下的时候,老板用淡淡的又带些施舍的口吻对我说:“我叫人给你办一下,你就在厂门口等着好了,会有人来找你的了。”
然后他又转身递给我一张名片,他的头衔是“董事长”,我大喜过望。
董事长安排的糖厂的办事人员,交给我一张广州铁路局的货运申请单,告诉我两天后,可以到广州铁路局办理货运手续。当天傍晚,我搭上了糖厂去广州的顺风车。
在广州铁路局货运处,我的单子被丢了出来。
“没车。”窗口里面的女人冷冷地说了一句,眼皮都没抬。
“那什么时候能有?”我焦急地问,我后面还排着长队。
“不知道。”
“我的货总要运吧?”
“那你就等吧。”
“等多久呢?”
她不理我,几秒后,她不耐烦地瞪着我问:“你等还是不等?你要等就排单,你要不等,下一个!”她竟直接喊起了下一个,还把我的单子甩了出来。我一时懵了,不知所措。
紧缺的运力,还没适应改革开放后一下子爆发的货运需求,我的货要运走遥遥无期,时间就是金钱,未卜的前景让一切又迷茫起来。
七万元的货已然在广州铁路局的货运仓库里,每一天的仓储费让我不敢往下想。正值炎热盛夏,泡泡糖会不会融化?沈阳目前市场缺货,每一分每一秒这单生意的风险都在上涨,涨疼了我此刻的脑袋。
等吧,我无奈而落寞地离开了货运处。风险随时都像狼一样地呲着血腥的獠牙。我以为的机会,其实不过是陷阱罢了。
我唯一的办法只有找人。我翻找着工作以来从各种公司拿到的所有名片,揣摩着谁能跟广州铁路局搭上。
一张铁路局教育处,郭副处长的名片,被我拎了出来。我和他在一次企业员工教培的经验交流会上,有过一面之交。不知人家还记不记得我,就算记得我,铁路局的教育处,并不是一个权力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