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倘若我们试图描绘患癌者的形象,首先浮现于我们脑海之中的大多是这样一副形象:他们因化疗而脱发、形容枯槁、奄奄一息,宛若“暂活于现世的死者”。而精神分裂症患者呢?我们常常想到的是狂躁/阴郁、天才/妄想狂的矛盾体。可是,现实生活中的癌症患者并不总是以脱发的形象示人,精神分裂症病人也并不总是具有危险的倾向。
正如古典文学对于“肺结核”意象的使用,让这种病症逐渐被看作“相思病的象征”,电影艺术对于疾病的聚焦,同样会招致类似的隐喻风险:在类型惯例与戏剧性诉求的驱动之下,单一的隐喻驱逐了多义的现实,抽象的符号取代了生动的自然人。由此,讲述、观看便与剥削不可避免地纠葛在一起,导致伦理层面的思虑,滋生了电影的道德债务。如何克制对于苦难的消费欲望,这尤其是以“疾病”为主题的电影不可回避的伦理学难题。
当然,在漫长的电影史里,总有一些影片试图处理、回应电影的伦理困境,探索非剥削呈现的可能性,而日本导演三宅唱的新作《黎明的一切》无疑可归为此类。这部改编自濑尾麻衣子同名小说的影片,通过患有经前综合征的藤泽
(上白石萌音 饰)
与惊恐症患者山添
(松村北斗 饰)
的生命际遇,讲述了两位受到疾病困扰的青年寻找生命价值的故事。
身体与雨,
而非雨中的身体
自影片伊始,映入观众眼帘的便是一场对“雨”的特写——雨水敲打着水泥路砖的缝隙,淋湿了掉在地上的单肩包。接着,在密织的雨景之中,我们看到本片的主角藤泽蜷缩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她的身体已被雨水浸透,但她显然无力避雨。
两位在街上巡逻的警察注意到了雨中的藤泽,想要将她扶起。但是,藤泽似乎不为所动,反而捡起地上的皮包,赌气式地将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扔了出来。与此同时,藤泽自述的画外音响起,我们得知这位患有经前综合征
(Premenstrual Syndrome, PMS)
的女孩正等待着生理与情绪风暴的平息。
《黎明的一切》的开场雨戏通过细腻的笔触使我们直观地感受到了藤泽的痛苦,同时也显露出这部电影的与众不同之处。“雨”与“疾病”一样,同是电影的常客。在影史的长河中,雨水往往扮演着后景式的角色:在爱情片中,雨是催化悸动的舞台幕布;在犯罪片中,雨是冲刷血迹与抹去证据的帮凶;在灾难片中,雨则常化作自然伟力的危险象征。
主流电影对于“雨”的修饰性使用,使得雨水往往作为情绪的放大器或叙事的催化剂存在。然而在《黎明的一切》中,“雨”挣脱了电影语法的主从关系,不再作为情节的陪衬。摄影机对于雨水的特写,将其从电影的后景解放出来,以“自然物”的姿态呈现于观众的眼前。
电影在视听层面的设计同样向观众传递了这一倾向。伴随着Hi’Spec
(音乐人)
空灵、轻柔、波浪般的电子乐声,画外藤泽的自白,以及如呼吸般轻微摇动的摄影机镜头,电影画内的藤泽、雨景在16mm的胶片上共同编织出一种平静与协调之感。这一段落所表现的并非雨中的藤泽,而是藤泽与雨。
通过影片的开场段落,导演三宅唱为这部关于疾病的电影定下了一种道德基调,即以更为广阔的自然视角看待、呈现患病者所经历的日常现实。福柯曾言:“疾病也是一个物种,它如同植物一样有其自身的方式:生长、开花与凋谢。疾病也是一种生命,尽管我们一直认为它是一种紊乱。”
通过将作为气象的雨水与生病的角色进行并置,电影试图提醒观众“疾病”所具有的自然属性——它不应仅被看作一种生理负担或缺陷,亦是提示与唤醒自然意识的媒介。而患病者也不仅仅是健康者的对立面,他们同样是拥有独立与尊严的自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