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美第奇家族是中世纪晚期到文艺复兴时期欧洲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其拥有的这块地产毋庸置疑地天然就具有重要的地位;但真正使美第奇别墅名扬天下的,应该还是法兰西学院主办的罗马大奖(Prix de Rome)。
从1663年路易十四始创到1968年最后一次评选为止,旨在提高法国艺术水平的罗马大奖一直是世界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奖学金之一。获奖者由法国政府出资,公费留学罗马,接受意大利艺术名师的指点。自法兰西学院得到美第奇别墅起——也大概是在这个时候,罗马大奖开始纳入音乐作曲类的评选——获奖者在罗马的住所就在这里。于是,浪漫主义时期的法国作曲家中最优秀的一些人都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光,其中一些名字成为了古典音乐夜空中最灿烂的明星:柏辽兹、古诺、比才、马斯内、德彪西……
然而没有圣-桑。
本书的原作者并非没有参与过这项至高荣誉的角逐——1852年和1864年他曾两次参加,但都折戟而归。在第四章中,圣-桑提到了1864年的那次。他写道,评奖委员会认为他“并不需要这份荣誉”,所以就没有把奖颁给他,他认为这是“一桩丑闻”。当年的获奖者是夏尔-维克多·西格(Charles-Victor Sieg),一个早已湮没不闻的名字。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圣-桑在这里透露出来的怨气并非毫无理由,但他在获奖者名单公布的第二天便得到了抒情歌剧院经理卡尔瓦略写作歌剧《银铃》的邀约,上天也算是不失公平了——但年轻的圣-桑在第二年写完这部歌剧时万万不会想到,他还要等12年才能看到《银铃》登上舞台,其间经历了等待、删改、换角、甚至战争;他自己也从一个初露锋芒的年轻作曲家成长为当时法国乃至欧洲音乐界的显赫人物。
三
《银铃》的遭遇可以说是时代的倒影。整个19世纪到20世纪初,法国本身和西方艺术界都处在持续的动荡之中。
法国大革命的余波下,拿破仑、波旁王朝、奥尔良王朝、共和国如梅花间竹般反复更迭。1870年普法战争中法国一败涂地、不得不割地赔款以转头镇压巴黎公社。翌年,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镜厅登基,成为统一的德意志帝国皇帝。法国的19世纪就是以这样的奇耻大辱收尾的。
在音乐界,各国音乐家还没来得及完全将贝多芬的遗产继承消化、发扬光大,柏辽兹和瓦格纳的作品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宣判:辉煌的古典主义时代过去了。(有趣的是,圣-桑认为柏辽兹和瓦格纳的风格迥然不同。)魔鬼般的帕格尼尼和李斯特与作曲家相呼应,向世人展示了以前根本无法想象的演奏世界。在受到迅猛发展的照相术严重威胁的美术界,以安格尔为代表的学院派人士和德拉克洛瓦等浪漫主义者的论战尚未分出高下,在1874年的“无名画家、雕刻家、版画家协会展”上,莫奈以《印象·日出》中蓝灰色天空中的红日昭示了新时代的黎明。
而如此巨变的岁月在圣-桑的作品中基本没有印下痕迹,唯一让人感到有些心悸的,或许只有《骷髅之舞》开头小提琴奏响的几个强音。圣-桑一生都在坚定而自豪地捍卫着古典主义,这在本书的议论性文字中有很多体现。他哀叹当时的人们对巴赫、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的轻视,嘲讽无调性音乐的支持者“仿佛一头猪穿过花园一样,就那样子哼哼着进入了音乐世界”;不过他对瓦格纳评价极高,认为后者开拓性地使用了管弦乐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音响效果。这个在时代大潮面前茕茕独立的老人,也许会和今日在政府对面安营扎寨的抗议者取得精神上的共鸣。
不过将近一个世纪后回头再看,圣-桑其实是对的。最为人熟知、最受欢迎的古典音乐曲目仍然出自古典时期的大师,标新立异的现代作品尚未有一部拥有类似的流行程度。圣-桑本人的作品虽然在当时被指责为表面和浅显,但悦耳的旋律和和声使它们在今天仍有相当的生命力。或许人性中最偏爱的就是一种特定的美,体现了这种美的艺术因而可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