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午梅茜往往会斟上茶水,来跟我讲她的噩梦。通常我都在翻阅旧报纸,汇编索引,分列主题,放下这一卷又拿起另一卷。梅茜说她每况愈下。最近她整天待在屋子里看有关心理学与超验的书,几乎每夜都会做恶梦。自从那次我们先后手持同一只鞋子埋伏在盥洗室门外袭击对方之后,我已对她全无怜悯。她的问题部分源自嫉妒。她十分嫉妒我曾祖父那四十五卷日记,以及我编撰它们的意志和热情。她却无所事事。梅茜端茶进来的时候,我正好换上另一卷日记。
“我说梦给你听好吗?”她问道。“我乘飞机飞过沙漠一样的地方……”
“过会儿再讲,梅茜,”我说,“我手头的事正做到一半。”她走了以后我盯着书桌前面的墙壁,思忖着M,在长达十五的时间里,他定期来与我曾祖父闲谈和晚餐,突然在1898年的一个晚上莫名地一去不返。尽管M的身份有待确认,但他除了是个实干派之外,也颇具学究气。比如,在1870年8月9日晚上,他们两人论及做爱姿势,M告诉我曾祖父后入式是最自然的性交方式,这是由阴蒂的位置所决定的,而且其他灵长类也都偏爱此式。我的曾祖父穷其一生性交不超过十次,并且都发生在他和爱丽丝结婚的头一年内,惊讶地大声追问教会对此所持的观点,M当即指出七世纪神学家提奥多雷认为后入式性交与手淫等罪,应处苦修四十天。当晚稍后,我的曾祖父用数学方法证明了性交姿势不可能大于素数17。但M对这一结果嗤之以鼻,并告诉我曾祖父他曾见过拉斐尔的弟子罗马诺的一组素描藏品,上面画着二十四种姿势。并且,他说,他还听说过一位F·K·弗伯格先生曾历数了九十种之多。等我想起手边梅茜放下的茶,它早已经凉了。
我们关系恶化过程中的重要一节是这样发生的。一天夜里我坐在盥洗室里写下梅茜和我关于塔罗牌的对话,突然间她在外面又拍门又拧把手。
“开门,”她叫道,“我要进去。”
我跟她说,“你得再等几分钟,我很快就好了。”
“马上让我进去,”她大喊,“你又没在用厕所。”
“等等。”我边回答边又继续往下写。此时梅茜开始踹门了。
“我月经来了,我得弄一下。”我没理会她的叫喊,一直把这一段写完,我觉得这特别紧要。假如留待稍后,将会丧失某些细节。这时已听不见梅茜的喊声了,我还以为她在卧室。可是当我打开门,却见她手拿一只鞋挡在我面前。她猛地用鞋跟砸向我的头,我稍一偏身但躲闪不及,鞋跟挂到我耳朵上,划了好大一条口子。
“这下好了,”梅茜一边说着绕过我走进洗手间,“现在我们都流血了。”说完砰地摔上门。我拾起那只鞋,一声不吭地耐心等在盥洗室门外,另一只手用手绢捂住流血的耳朵。梅茜在里面大约待了十分钟,她刚一出来就被我不偏不倚击中头顶,没有任何机会侧身。好一会儿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我。
“可怜虫。”她吐出几个字,然后径直走去厨房料理伤口,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昨天晚餐的时候梅茜宣称如果一个人在密室里闭关,只需凭借一副塔罗牌就能获知一切。那天下午她在读这些书,牌铺得满地都是。
“他能从牌里算出瓦尔帕莱索的街道图吗?”我问。
“你傻帽。”她答道。
“牌能告诉他如何开洗衣店,如何煎蛋卷,如何做血透?”
“你内心如此狭隘。”她嘟哝道,“如此狭隘,如此平庸。”
“他行吗?”我不依不饶,“那告诉我M是谁,还有为什么……”
“这些无关紧要,”她咆哮道,“又不是非知不可。”
“可是这些也是知识。他能算出来吗?”
她迟疑了一下,“会的,他能。”
我笑了,没吱声。
“有什么可笑?”她说。我耸了耸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需要被证伪。“你为什么总是问这些无厘头的问题?”
我还是耸耸肩。“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指所有一切。”
梅茜拍着桌子喊道,“你混蛋!你为什么老是拿话噎我?你为什么从不说些实在的?”说到这里,我们彼此都认识到,我们无论谈什么都只会导致这样的场面,只得痛苦地缄口。
如果我不厘清围绕在M身上的疑云,日记的整理工作就无法开展下去。在十五年里不时来晚餐,为我曾祖父的理论提供了一大堆素材之后,M从日记里断然消失了。12月6日星期二,我曾祖父还邀请M星期六来共进晚餐,尽管M来了,可曾祖父在那天的日记里只是简单地写道,“M来晚餐。”以往他们席间的谈话无不花费很长篇幅记录。星期一,12月5日,M也曾来赴晚餐,那天的谈话内容涉及几何,而此后这一星期的日记全都围绕着这个主题。看不出两人有过丝毫龃龉。相反,我曾祖父离不开M。M为他提供素材,M深谙今世风尚,他对伦敦了如指掌,多次到过欧洲大陆。他熟知社会主义和达尔文学说,在自由恋爱运动圈里也有朋友,又与詹姆斯·辛顿相熟。从某种意义上说,M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那一生只离开过梅尔顿·莫布雷一次赴诺丁汉的曾祖父则算不上。从年轻时代开始,我的曾祖父就嗜好坐在炉火边论证推理,他所需要的正是M提供的素材。例如,1884年6月的一个晚上,刚从伦敦返回的M向我曾祖父叙述了城里的街道如何被马粪玷污而难行。恰好那个星期我的曾祖父正在阅读马尔萨斯的著作《人口原理》,当晚他在日记里兴奋地表示他将写一本小册子发表,题目就叫“关于马粪”。这本小册子从未发表,估计也从未写成,但在那晚之后的两个星期里,日记内容却有详尽的注释。在“关于马粪”中,他假设马匹数量呈几何增长,在仔细考量了道路规划之后他预言:1935年时,伦敦将无法通行。他所指的无法通行是以主要街道马粪平均厚度一英尺(干缩后)计。他描述了在自己的马厩外所做的确定马粪干缩率的实验,并获得了数学表达式。当然这些都是纯理论的。他的结论是建立在此后五十年所有马粪都不被铲除的前提之下。后来劝他放下这个课题的很可能也就是M。
一天早晨,在经历了充满梅茜梦魇的漫漫黑夜之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我说,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回去上班?漫无目的的散步,这些心理分析,待在家里,一躺一上午,塔罗牌,恶梦……你想要什么?”
她说,“我想矫正我的头脑。”这句话她以前说过很多遍。
我说,“你要知道,你的头脑,你的内心,不是酒店的厨房,可以把里面的东西像旧罐头一样扔掉。它更像是一条河而不是一处所在,每时每刻都在流动和变化。你无法矫正一条河流。”
“别又重头来一遍了,”她说,“我没打算矫正一条河,我只想矫正我的头脑。”
“你总得做点什么,”我跟她说,“总不能啥也不做。为什么不回去上班?过去你工作的时候从不做恶梦,也从来没有这么不开心过。”
“我得抽离这一切,”她说,“我不知道其中的意义何在。”
“时髦,”我说,“都是时髦。时髦的隐喻,时髦的阅读,时髦的病恹。你关心荣格什么,比如说?一个月里你读了十二页。”
“别再说了,”她恳求道,“你知道这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但我继续往下说,
“可你也没有得出过什么结果,”我对她说,“你成事不足。过去是个乖孩子,老天没赐给你一个不幸的童年。你那慈悲的佛经、过气的玄学、焚香疗法、星相杂志,没有一样是你自己的,你什么都没搞明白过。你只是陷了进去,陷在一个纷繁直觉的泥潭里。除了感觉到自己的寡欢,你根本不具备去直觉其他事物的敏感和激情。为什么你要把别人装神弄鬼的一套塞进自己的脑子里,搞得恶梦不断?”我起床,掀开窗帘,开始穿戴。
“你好像是在小说研讨会上发言。”梅茜说,“为什么你总是想把我的生活弄得更糟?”自怜开始在她内心泛起,又被她强压下去。她接着说,“你说话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张纸,被揉成一团。”
“也许我们是在谈论小说。”我冷冷地说。梅茜在床上坐起来看着自己的腿。突然间她的语气变了。她拍了拍身边的枕头温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