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一个正常的婚姻生活必须
要平等,有交流
吴丹:
我看到他们两个人在书里有一个对话,我们作为孩子更需要什么样的家庭,他们两个有一个观点是,
我希望父母是打架的,而不希望父母不说话、不沟通
,中野信子的父母就是不说话,彼此之间没有交流。我们有时候觉得给孩子维持一个比较好的也许是冷静的、体面的,但对孩子来说,父母在一种激烈的爱和争执当中,也许才是他们看到父母是有需求、有爱、有表达的,这一点在婚姻当中也蛮重要的。
不知道从你们各自的感受上面来说,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我宁可父母是吵架的也不希望他们冷暴力。
㊟对谈现场
英珂:
我也很有同感,一个正常的婚姻生活必须要有交流,无论怎样的交流都应该有,好的、坏的,甚至打打闹闹的都是需要的。如果不交流,想说,但是不说,长此以往下去就不是一个健康的家庭生活,也不会有好的结果。而且对一个孩子的成长,它也不是一个好的环境。
蒋方舟:
可能我会挺矛盾的,比如以我自身在一个情感关系当中,我是一个不知道该怎么吵架的人,我完全没有吵架的能力,所以我的这种情感破裂,可能对方都会非常错愕,因为我从来没有表现出我的情绪、我的不高兴,我甚至连任何怨言都不说。但是我内心有一个小本本,记到两个十字之后觉得差不多了就跟对方说算了,对方觉得为什么?我们不是相处很好吗?我一直是这样。
英珂:
怎么能压抑得住?那是回避型人格吧?
蒋方舟:
我非常回避型
,书里面也讲到回避型人格,但是我会每天写日记,就在日记里面说,我会给自己定下一些对方并不知道的事,比如对方做了一些让我并不愉快的事情,我就会说我再也不主动联系他,如果对方不联系我,我是不会联系他的,而且我真的会遵守给自己许下的承诺。但这个对对方来说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们缺乏一个沟通的机制,他并不知道我的情绪和我的怨言。
所以
我后来发现,我以为的这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得体,其实是一种傲慢。因为你们吵架,其实是把对方放到和你一个平面上,你见识到他人性的底线,他也见到你人性的底线,歇斯底里的一面。
但也许潜意识里面我觉得对方不配看到我这一面,只有我妈配看到我这一面。
所以我后来意识到我以为的这种所谓的得体,其实是一种傲慢,
我应该学会在关系当中去吵架,表示不满,提出要求,这是我要去学习的部分。
但另外一方面,作为一个孩子,还是不太想看到父母吵架或者情绪的暴力,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我爸妈不太吵架,他们不太说话所以不太吵架,我如果再设身处地地想的话,对我来说,我会留下一些心理阴影,所以我对这个事情很矛盾。
吴丹:
你刚才说到吵架,你在学习吵架,其实吵架是表达自己诉求,在亲密关系当中有目标的吵架,两个人有目标的提出自己的需求,我对你有要求,你对我也有要求,我们把要求说出来之后,这个吵架也许能达成比较好的共识,你们有这种感受吗?如何把这个架吵好?
英珂:
我可能也没有吵过架,但是我们都有过就一件事情把它说透,它的处理方式不一定是大吵大闹我不喜欢不说,让时间去解决。我觉得解决不了,因为这个东西肯定会越积越多,越积越厚,现在发生就要现在解决,我不会让它长久的存在下去在我心里有一个结,因为这个结最终会变成仇恨。在两性关系中,我觉得不应该有任何的结。
蒋方舟:
对我来说,吵架也等同于提出自己的要求,原来我连提出自己的要求都不会,因为我觉得大家都是独立个体,凭什么我要求你去做什么,好像有点不公平。但是
我后来发现,大家总说是第一次当父母,情感关系也是,两性关系也是需要彼此的教育,缺乏教育是很难持续的,有时候你提出一个要求,也是对方学习的过程。
所以现在对于我来说,我会去学习如何提出要求。所以我跟英珂老师一样,也不是吵架,但因为提出要求,对方抵抗,就形成一种情绪,但依然还是要提出要求。
吴丹:
在这本书里面提到很多,中野信子挺前卫的,包括英珂老师也讲到她的这种观点,
她在婚姻当中挺主导性的,她希望自己跟丈夫每个周末见一次,她希望两个人的关系相对是开放式的关系,她还说到如果自己的先生有欣赏的女性,她也可以接受
。我觉得是非常大胆的一个女性,我们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
我看到一本书,在
1971 年两位社会学家,在当年写的这本书,叫《开放的婚姻》,这么早他们就提出一个观点,我们可以把婚姻当做两个人的合作关系,这两个同伴是,我希望你过得好,你的幸福和快乐也许不是来自于我,
但是只要你获得幸福跟快乐
,无论是看到一场夕阳的美,看到大自然的风景,在工作或者在任何时候体会到美好,你得到愉悦和幸福,只要你感到幸福,我为你高兴,他们把这种当做真正伴侣的认同,
彼此信任对方、尊重对方,彼此共同成长
,这是一种在我看来在 70 年代已经非常前卫的开放的婚姻。
不知道英珂老师和方舟怎么看,我们对未来的婚姻关系也好,是不是可以打开得更多?可以做到吗?很难吧?
㊟对谈现场
英珂:
我看到她那句话的时候,她说我可以允许我的先生在外面找别的女朋友,只要她比我还要优秀,我还会替他高兴。我不相信这句话,真要给你领一个回去,你不在乎吗?我是怀疑的态度。包括树木希林和内田裕也的婚姻关系也一样,我后来理解他们的关系已经变成一个,树木希林一直不放弃他,包括内田裕也提出离婚,她都不跟他离,她口头说不想让他祸害别的人,
实际上她是一种母性在起作用,她那时候已经把裕也看成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儿子,我不管他,谁去管他。
婚姻关系发展到后来变成一种兄弟姐妹,生活搭子,左手跟右手,没有这个人不行,但是他给你带来多少所谓的,人从恋爱到婚姻,所谓的激情也就那么几年,最后过下来的全都是靠着你们的感情,
不是靠激情在维系,而是靠着一种关心和惦记
,这样的感情可能多于所谓的爱情、激情,我是这样理解婚姻关系。
蒋方舟:
开放式关系或者开放式婚姻,因为我自己也没有经历过,
但是我会对它打一个问号是因为,它需要一个非常严格的前提,这个前提是两个人的权力关系平等,但这一点很难做到
。
比如我在书里面读到的,在新闻里面看到的,或者我身边有的开放式关系,并不是基于平等,更多的情况是,比如男方是更强势的一方,无论从人生阅历还是从权力关系上,他要求或者在婚姻当中倡导和美化一种开放式关系,要求女方接受,并且把这种关系渲染成是一种平等的,我可以找女朋友,你也可以找男朋友。但是我觉得这种平等是非常虚假的。
我举两个文学里面的例子。一个是非常极端的,顾城、谢烨和英儿之间的关系。顾城跟谢烨的婚姻之外又有英儿这样一个恋人,而且他说服谢烨接受我是一个贾宝玉,我有宝黛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谢烨是被迫接受,包括顾城给他的情人写《英儿》,里面有大量关于情爱的描写,这个书都是由谢烨誊抄在电脑上,我觉得是一个很不合理的我们想象的一种情境,一个妻子去誊抄丈夫对另外一个女性的爱恋。所以这样的关系会让我觉得有一点愤怒,它还是基于权力的不平等,他也许跟谢烨说你也可以找别人,但是后来我们也知道这个结局,当谢烨真的在婚姻当中突破或者逃离这段婚姻的时候,你看到他怒不可遏最后导致的悲剧。
另外一个我非常喜欢的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她的丈夫是珀西雪莱,非常有名的诗人。他们两个的婚姻关系也是珀西雪莱说我可以有别的恋人,你也可以找我的发小,他甚至把自己的发小领回家,安排他跟自己妻子的约会,玛丽雪莱是非常抗拒和痛苦,但是当时她只有
18 岁,她无法判断一个关系是否适合自己和能否充分了解自己。
我倒不是从道德层面,我只是说基于一种人性的层面,这种权力的平等太难达到。当然它有可能存在,比如《纸牌屋》里面夏木先生和他的老婆,他约完会,第二天早上他老婆说你昨天带回家的是谁,他们两个可以一起聊,但是某种程度上他们的权力是平等的,而且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更高于婚姻的目标,他们是一个整体。但是在真实的关系当中,这个严格的前提还是挺难达到的,包括我身边朋友的例子,我不是特别信任这样的关系。
英珂:
我也不信任。
吴丹:
这个非常难,之前李银河提到未来婚姻关系的时候说,以后的人在选择婚姻的时候只有三种:第一种是单身,不结婚或者离异。还有一种是选择非常传统的忠贞的忠诚的婚姻关系。还有一种是开放。但是开放对人的挑战是极大的,也是挑战人性的,所以就像方舟说的,它需要两个人的共识,并且平等,共同去选择,这个太难了。
蒋方舟:
不能是一个人强加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只有在开放式的关系里才能接受这样的关系,我不认同在情感关系当中的这种压迫和诱骗,对于我来说这是非常难接受的,甚至我朋友有这样的事情,我会非常愤怒。
吴丹:
中野信子的婚姻很奇怪的是一种周末夫妻,相对来说蛮开放的,虽然她这么说,我们不知道事情怎么样。这样的独立女性,作为一个脑科学家,一个博士,她之所以选择进入婚姻,她的一个观点是我认为这个人可依靠,我们彼此尊重对方,希望对方自我成长,大家都在自我成长,我愿意跟这个人形成一种链接关系,形成一种羁绊。可能每个人选择进入婚姻的心态是不太一样的。
你们是怎么琢磨或者怎么去学习,如果进入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的时候,如何奠定自己的信念感?
英珂:
是不是信念感我不敢说,维系一种长久的婚姻关系,我自己的认知,首先两个人的世界观、价值观肯定是统一的。另外,你对对方有再大的不满,我是不喜欢把话说死的那种人,
其实很多夫妻关系维系的不好,都是因为狠话说到底
,这种我不喜欢,如果狠话说到底的话,你用很大的时间和精力去找补那些,可能让你更消耗,这是我自己这么多年婚姻关系里得到的一个反省点。
㊟对谈现场
# 婚姻是制度与契约,
但人是流动的
蒋方舟:
对于我来说,因为我在学习的过程中,
大家不愿意踏入婚姻,包括我跟身边朋友聊,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婚姻是一个制度,它是一个承诺,它是一个契约,但人是流动的,在踏入婚姻之前或者身边人不愿意踏入婚姻,都是因为对这种不确定性感到恐惧
,这种不确定性可能既是基于对对方的不确定性,他会不会变心,他会不会破产,他会不会突然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会不会变心,我会不会破产,或者我会不会中了彩票暴富,或者说我们以后的发展会不会同步。
因为看到身边很多情感,在十几年之后都会发生一些变故,很重要的原因就是
两个人的进步并不是同步的
,女生进步比较快的时候,可能男生感觉到精神上的压力或者失落。
但是
这个不确定性是人的一种常态,因为现在你无法确定任何事情,对于我来说唯一要想清楚的是更了解自己
,或者更多的了解自己,因为你唯一能确定的是此刻对自己的了解。这个了解包括很多过程,比如你真的想要的是什么,你真的想拥有的是什么,你真的是想有一个搭子,还是希望过一种更道德的伦理的生活,你希望在婚姻中获得的是什么,你是不是一个能够抑制自己的荷尔蒙或者什么的人?都基于对自己的了解。对于我来说,我要更了解我自己的是,可能我要分清楚什么东西是我的执念,或者我青春期得不到东西的补偿,什么东西是我真正想要的。
举一个很小的例子,我小时候一直喜欢班里像花轮的男孩,
整个二十世代我喜欢的男孩子都是像花轮同学那样的
,可能是班里面又很幽默,又很帅气,又有点小钱,不是大富,但总是能最先买新款球鞋,因为我青春期的这个执念没有被满足过,所以我二十世代喜欢的男孩子都是这种类型的。但是很快,到现在我意识到,
这只是我的一种执念,或者只是对我自己青春期的一种补偿心理
,可能真的遇到这样的男生,未必我们能一直走下去。
唯一能够保证的就是你更了解自己,也包括如果你变心或者他人变心的话你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当你对自己想的足够清楚的时候,面对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可能那个相信就会强一点,离开也是一种选择。所以当你更了解自己,你发现离开能够承受的话,做出这个选择可能会更勇敢踏出那一步。
吴丹:
所以
所有的亲密关系都是在照见自己,所有的亲密关系都是我们发现自我和塑造自我
,把自己一点一点剥离掉不属于你的那部分,把你觉得最重要的部分一点点树立起来,生长成一棵属于你的大树。这棵树是随着你的年龄、随着你遇到的人、随着不同的人生经历,哪怕是一些痛苦,分手是痛苦,离婚也是痛苦,所有的痛苦都能够铸就起你丰富的自我和多的面向。书里也提到人生就像马赛克一样,它有特别特别多的面向,我们的大脑也是一直筛选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我跟这个关系里面得到什么,获得什么,我不需要什么,越来越清晰自己是谁,认识自我。亲密关系对我们来说它是非常重要的功课就在这里,挺难的,也有意义、有价值。
这个书里聊到日本男明星出轨的事情,中野有一个想法让我蛮讶异的,她觉得有一个男明星如果一直披着国民好老公、国民好丈夫这样一个标签,突然因为出轨新闻在全日本暴光,大家都在讨论这个人,她反而觉得这个人更有魅力,他更有意思。她这个想法也代表很多不同的,当大家正义地把出轨当做一个东西抨击的时候,大家的正义是那样的。
但是有中野这样一些人群觉得
出轨是人性非常多面性的,也许这个人变立体了
,他曾经是如此完美的毫无瑕疵的男明星,但是此刻他立体了,我们看到他的需求,看到那些跟普通人一样的,破碎的部分也是真实的部分。所以我想聊一聊,出轨这件事情,她作为脑科学家也说了,在人的里面有一半的基因是出轨的,有一半的基因是忠诚的,所以我们既会碰到忠诚的部分,也会碰到出轨的部分,我们怎么认识和理解人性的真实。
㊟《昼颜》剧照
蒋方舟:
她说的是东出昌大,他演过滨口龙介的《夜以继日》,而且他的出轨对象就是那个电影的女主角。当然我说这个可能也是政治不正确,我推荐大家看一下那个电影,滨口龙介是很了不起的导演,
如果纯从艺术角度来说,你会看到他们之间不伦的恋情,纯从艺术角度来说这给了片子以很强的张力
,这是纯从艺术的层面上。但是,确实东出昌大的妻子,当时是孕期出轨,这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但是后来你看到东出昌大好像也无所谓,他同时跟三个女的住在山里,还拍成纪录片,破罐子破摔了。
所以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事,分两方面吧:一方面,当我们回看甚至历史上的传奇,比如像毕加索之类的人,我们觉得他好像就该出轨,你觉得他从一而终反而是很奇怪的事情,我们似乎对历史上更古怪、更孤僻的天才有一些宽容。
另外一方面,如果
在今天的语境之下,面对同样的不伦或者婚姻中的背叛,我还是觉得公众舆论对于女性比对于男性苛刻很多
,像东出昌大也好,他现在拍纪录片,也有一部分人觉得这样也挺洒脱的或者开辟了新的赛道。包括我们看到公共舆论场上活跃的人,我觉得女性公众人物受到的苛责和代价比男性更大一些,在这一点上来说,虽然我们现在有很多的女性主义的思考和倡导,但是似乎我们对待这些方面还是有一些双标。包括我们看到日本新闻里面经常有男明星这样的不伦,他的妻子甚至他的母亲出来向公众道歉,我每次看到这样的新闻,在这点上还是有性别的双标的存在。
英珂:
这也是我去到日本以后才发现的,日本整个社会对男性是很宽容的,他们还是一个男性社会,也有可能出于工作压力,我也注意到有这种,他们叫
W 出轨,就是两方都出轨。女性可能基于得不到情感,男性可能基于方方面面的压力。但是日本社会,包括从法律层面,对于出轨这样的法律规则也好,规定也好,都是非常松的,包括很多电视剧、电影也拍了很多这方面的片子。所以我去到日本以后才发现这是日本的一个现象,有人甚至把出轨列为不伦文化,这是日本社会一个很特殊的社会现象。
吴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