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余尝见儿辈养虫,小者为蟋蟀,各有赋性。有善斗者,而无人使,终不见其能。有未斗之先,张牙鼓翅,交口不敢再来者;有一味只能鸣者;有或缘其雌一怒而斗者;有斗后触髭须即舍命而跳逃者。大者乃蟋蟀之类,非蟋蟀种族,既不善鸣,又不能斗,头面可憎。有生于庖厨之下者,终身饱食,不出庖厨之斗。此大略也。若尽述,非丈二之纸不能毕。
齐白石应该从未受过西学的训练,但如果把这段文字与一张蟋蟀画稿并置,则全然是生物学—动物类—昆虫科教科书中的一页。科学家的工作与工匠的技能有时是有重叠的部分的。
这种行为让我好奇的是:齐白石以“兼工带写”著称,当费时耗神的工笔草虫画好了,大写意的花枝部分是可以信手挥就的。他为什么不一气画完,而要存到若干年后再去完成呢?在全世界也没有见过有哪个画家来这一手的,莫非是出于商业的考虑?“九十三岁白石老人”、“九十四岁白石老人”与“九十五岁白石老人”价值是不同的?
在他六十六岁时写给友人的信中说:“白石倘九十不死,目瞎指硬,不能作画,生计死矣!”他担心艺术的生命和生命本身。我也在替他想:当补齐大写意后又该怎么落年款呢?不得而知。
还有一种可能是:他要在力所能及之年把这一绝技发挥和用尽。确实,人在某个阶段,不把这阶段该做的事做透彻,将来是要后悔的。另外,手艺人总有对“工艺”不能丢舍的癖好。满足于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可控之下的某件事情做到最好。事情重要与否的考量已不重要,这嗜好本身就是目的。能看出,他画这类画时是上瘾与兴奋的。在一幅年代不详的工笔小虾画作上的题款为:“此小虾乃予老眼写生,当不卖钱。”他真实的动机是什么呢,真是“奇”白石。
齐白石未完成的草虫作品,1925
也许,我们对他的许多不解,是由于我们不懂得“工匠之思”,我们没有走街串巷靠斧斤生活的体验和视角。我们有文化史的知识和批评的训练,但我们没有与他平行的“民间智慧”。也许我们虽然从美术学院毕业,但仍不了解自己手里做的“活”与现实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是什么使我们可以成为一个以艺术为生的人,用什么与社会交换,或者说懂得社会需要你做什么。
总之,齐白石的工匠之思与民间智慧让他的研究者总有搞不懂的部分。他像是生来就具有解决“雅俗”这对让文化人永远头疼的、艺术与商业这类不好直面的、能品与逸品这些艺术圈永恒的等级问题的能力,以及把传统手法与当下生活拉近的能力。
画画在白石老人是日常的事,是每日的劳作。有点“一日不做不得食”的意思。“为大众”与“为市场”在他老人家眼里是一件事。从做木工到做画家,就像从“粗木作”到“细木作”的改变,都是手艺,都是营生。
从老舍夫人胡絜青的描述中得以了解:“他解放后仍是自订润格都不高:每尺收四元,后来还是琉璃厂南纸铺为他抱不平,催他增到一尺画收六元,有工笔虫草或加用洋红的加一倍。都是严格按照成本和付出的劳动来收费的。”
可以看出在他心里对自己工作性质的界定:他一定很不习惯艺术家的那种特殊与清高,而始终是谦卑本分的。这使他从未离开过“艺”和“术”的本质。艺术就是艺术,没有那么玄奥,是简单快乐的事情。
与上述有关的另一方面,是齐白石艺术的“波普”性。波普艺术(Pop Art)是西方现代艺术的词汇,于二十世纪中期出现于英国,随后鼎盛于美国。把齐白石的艺术与“波普”相提并论会有些别扭,但即使将齐白石艺术中“人民性”、“喜闻乐见”、“雅俗共赏”等概念全用上,还是不足以说明其艺术与普通人关系的特别之处。
齐白石可以说是世界上作品被复制量最大的艺术家之一。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白石的虾、小鸡、牡丹这类绘画,通过一种特殊的生产工艺,被大量复制在暖水瓶、茶杯、脸盆、床单、沙发靠垫这些几乎每个家庭都需要的日常用品上。七十年代我在太行山画画时,曾顺道去河北一家印染厂参观过。一个花布设计人员(确切说应该是“设计工人”),一天要拿出几种图样。他们把齐白石的花果形象做成方便的镂空版型,配印在花布的图案中。齐白石的造型成为典型的“花样元素”,就像早年齐白石描摹的那些“麒麟送子”、“状元及第”等图样用于木工雕花中一样。
在西方有一个词叫commodification(商品化),即一种将经典艺术市场化、产品化的工作或生意。如美国涂鸦艺术家凯斯•哈林(Keith Haring)的作品形象,由以他命名的公司代理复制在各种产品上,而我们齐白石的艺术是被全中国的日用品生产领域“commodified”(商品化了的)的。
齐白石的意义和价值被中国版的“商品化”做了最大化的发挥:在中国“社会运动”、“集体意志”的那些年代里,在中国人民“大干快上”的建设中,在群情激昂的批斗会后,当我们需要洗把脸时,生动的虾群仍然在盆水中游动;在动乱的大背景下,工宣队代表送给新郎新娘的暖瓶上,仍然是齐白石的牡丹花、和平鸽。白石老人通过他眼睛的选取,用他的艺术为蹉跎年代的中国人保留了一份美好的、情趣的生活。在中国人内心的情感中,到什么时候这些都是不可缺失的。
齐白石题字,1950
最近收到湖南美术出版社的《齐白石全集》,爱不释手。从资料中得知,我儿时看过的第一个美术展览,是1963 年世界和平理事会推举齐白石为“世界十大文化名人”之际,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盛大的纪念展览会,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
此文结尾,我还是要引用白石老人以下这段已经被研究者反复引用过的话:
正因为爱我的家乡,爱我的祖国美丽富饶的山河土地,爱大地上的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而花费了我的毕生精力,把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感情画在画里,写在诗里。直到近几年,我才体会到,原来我所追求的就是和平。
多么朴实又崇高的世界观,这是中国人生活的态度和方法—对人类的善意,对自然的尊重,对所有生命的爱。面对世界今天的局面以至未来,这段出自一位中国老人的话,将会被更多的人不断地引用。
2010 年10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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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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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 | 张知依
徐冰广为人知的作品,大多与“文字”有关。将近30年前,他用四年时间刻印了四千来个谁也看不懂的“伪文字”,彻底抽空文字的内容和意义,是为《天书》。
天书首印刻版,1987
1993年起,他开始用中国书法的形式写英文,单词拆分成字母,再组合成汉字的模样,是为《英文方块字》。
《英文方块字书法—which is infinite》,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