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杨俊坡: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想用我的一张照片来说明。
我拍过一张照片,墙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各种各样的电话号码。那么,这个场景,只有在深圳,只有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它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场景没有了,已经成为历史了。但这张照片能告诉人们,深圳,曾经就是这样的;现在的深圳是从照片里的深圳一步步走过来的。这么多年,我就是这样坚持我的摄影的。
李楠:从一而终不容易。
杨俊坡:
因为这种坚持,我常想,观念摄影对摄影是否是一种异化?早期的相机很笨重,技术比较原始,对于捕捉稍纵即逝的瞬间显得力不从心。现在科技发达了,技术先进了,社会丰富了,当我们开始面对当下,也能够面对当下的时候,为什么又不去面对当下呢?反而要去瞄准一些设置摆布出来的道具和布景?
我看过很多当代艺术摄影作品,坦率地说,就是看图识字——把生活标签化,把人物脸谱化,画面结构是很标准的“三一律”,太完美啦!但是,那是属于戏剧的哲学,不是现实和生活的。
现在很多摄影师都改行做当代了,这种在某一个方面的过度集中会造成什么后果?我记得你在一篇文章里半开玩笑地提到:当大家都玩观念的时候,聪明的人应该去拍纪实。因为物以稀为贵,假以时日,这些不可再现的纪实照片就能卖个好价钱了。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如果在某一个时段,比如说眼前的这20年,摄影师们都没有对于当下现实的关注,那么,这一段历史岂不是一块缺失吗?我记得罗兰·巴特说,当他看到拿破仑弟弟画像时非常激动,倒不是因为那幅画的画艺多么高明,而是因为:“看这双眼睛!那可是看见过拿破仑的眼睛!”
照片也一样,凝结在照片中的“当下”,是照片最重要的价值。
李楠:(笑)我说这话的时候,大约是 “市场”和“老外”们把一些摄影师弄得有些慌神儿,有感而发。不过,我倒不是排斥观念摄影,观念摄影里面也有很重要的“当下”,也是不可复制的。
杨俊坡:
这个我承认,或者说,艺术应当是多元的。但是,那些心情、感受,一定非要用摄影表达吗?我的意思是,就像布列松对亚当斯的诘问:在这么伟大的时代,你为什么非要对着一块石头不停拍摄?
现在很多人在讲,我们要创新,我们要颠覆。看起来西方艺术是在不断地颠覆,但他们的艺术发展是像岩石一样层层堆积,清晰可见。
我不能理解的是:我们前面什么都没有,颠覆什么?拔剑四顾心茫然!
颠覆本来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现在成为一个流行语了。
流行的就好吗?当然有人会反问:不好的会流行吗?感冒也流行,那好吗?再说,现在所谓的创新,是真的创新吗?
就像脱了中山装换上西装,那不还是学人家吗?
我一直有这样一个观点:艺术艺术,无“术”何以托“艺”?照片的颗粒、影调、色彩、质感都是在承载摄影师的思想。
许多“摄影家”都“去技术化”了,只出个主意就行了。可是,思想不是一个口号。如果要用摄影表达思想,那么就得依从摄影的规律,踏踏实实地让摄影回到原点,炼就所有的元素,去展现摄影之美。
其实,我体会:回去的路,比前进的路,更难。
太聪明的摄影师总忍不住要动点手脚
李楠:你怎么看自己的照片?
杨俊坡:
我从不认为我的照片拍出来,是挂在墙上供人赏玩的。我的照片是观看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产品,是人们了解现实与当下的一种媒介。
比如我拍《公共汽车》那组作品时,我自己就是个坐公汽的,这和那些本来是开车,专门为了拍照而拍照的摄影师心态不同。我的摄影就是我的生活,我参与其中。
我曾经把我的作品命名为“擦肩而过”:就像城市里,人和人的擦肩而过,车和车的擦肩而过,或者是人和城市的擦肩而过。也许没有抱着一个宏大的主题或是深刻的动机去拍摄,或是非常刻意完整地纪录一个事件,有情节和故事,但是,它们就是生活的状态。
李楠:摄影师的真实心态是会透过镜头泄露出来的。有的人,但凡出场必眉头深锁,悲天悯人,可是真的很矫情。摄影有时候也挺能让人“装”的;不只照片能PS,其实动机、目的、主题都能PS。照片看得越多越会发现,一张去掉所有伪饰的照片是多么珍贵!
杨俊坡:
我大约是1986年开始接触摄影的,1994年到深圳,最初的深圳我并没有拍到,但是今后我不想再有这种遗憾了。其实我的时间很自由,但是我没去拍过西藏、也没拍过国外的什么题材。那些地方我都去过,但从不带相机。我始终就是在关注眼前的、身边的生活。而且,我从来不进入别人的家庭拍摄,全部是街头抓拍,全部是公共环境里的自然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