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史书中关于周邦彦的履历,就有他年轻时
“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
的记载,指向的正是他出入柳巷风月的“癖好”。而实际上,宋代文人墨客出入青楼本来稀疏平常,周邦彦之所以成为靶子,主要在于他把这些经历甚至他的相好都写成了词,还写得这么好,不骂你骂谁。
据考证,周邦彦一生与岳楚云、萧娘、桃叶、秋娘、惊鸿等数名歌妓有过较长的感情经历,并为她们写过不少词作。他曾在苏州的一场酒会上遇见一名歌妓,神情颇像他年轻时要好的
岳楚云
,细问之下,知道她竟然是岳楚云的妹妹,而岳楚云早已从良嫁人了。周邦彦又惊喜,又惆怅,当场填了一阕词,托她转交给姐姐岳楚云:
辽鹤归来,故乡多少伤心地。寸书不寄,鱼浪空千里。
凭仗桃根,说与凄凉意。愁无际,旧时衣袂,犹有东门泪。
——周邦彦《点绛唇·仙吕伤感》
这种处处留情的行径,确实很像柳永。但周邦彦好歹比柳永“幸运”一点:他们遇到的皇帝如此不同。
在柳永的时代,无论是宋真宗还是宋仁宗,都曾出台禁令,痛斥浮艳之辞。所以当有人向皇帝推荐柳永时,皇帝只回了一句“且去填词”——言外之意,你那淫艳的词风与流连青楼的作风,就不要进来玷污公务员队伍了。
周邦彦人生后半段遇上的宋徽宗,却是个奇葩君王——除了做皇帝,干啥啥一流。所以在南宋人的笔记中,一个帝王才会和周邦彦同时出现在名妓李师师的房间里,而周邦彦还能凭借填词功夫因祸得福,受到重用。这就是绯闻记录者的本意,拐着弯儿说这一对君臣“臭味相投”。
在北宋亡国的大背景下,周邦彦恐怕要与爱惜他才华的亡国之君一起担起千古骂名了。由此,也不知道周邦彦比起柳永到底是幸或不幸了。
▲李师师 图源/电视剧照
02
周邦彦在宋徽宗当政时期,确实算是仕途平稳上升,但这绝对不是他走“李师师路线”得来的。更大的可能是他那时已经年纪大了,循资历升上去的。
实际上,他一生混官场,坎坷远远多于顺利。
虽然家乡人认定周邦彦出入烟柳巷中,“为人失检”,但周邦彦自己并未沉沦不振。24岁那年,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他离开家乡钱塘(今杭州)到了帝都汴京(今开封),以布衣身份顺利通过太学的入学考试,从而开始了自己在国家最高学府的游学生涯。太学人才济济,但周邦彦始终是锋芒毕露的那一个,史书说他“游太学,有俊声”。
这股才气最终化成了一篇7000余言的大赋——
《汴都赋》
,在元丰六年(1083)七月进献给宋神宗。
当时,宋神宗推行的新法遇到了各方的反对。血气方刚的周邦彦却认为,新法是“盛德大业”,于是慨然创作了赞颂新法的《汴都赋》。宋神宗拿到这篇讴歌改革的作品,很激动,让文才堪比苏轼的李清臣在殿上大声诵读。随后,宋神宗又专门召见了周邦彦,从诸生破格擢任太学正——也就是说,周邦彦凭借一篇赋,从一名太学生,变成了管理太学的官员,从此步入仕途。
更为重要的是,这篇被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誉为“壮采飞腾,奇文绮错”的《汴都赋》,在得到宋神宗的肯定后迅速传播开来,周邦彦由此获得了全国性的名声,“声名一日震耀海内”。
而这篇赋在以后仍持续影响着周邦彦的仕途命运。
受传统史书的影响,在围绕北宋变法的新旧党争中,我们普遍同情旧党成员,而忽略了新党成员的命运浮沉。事实上,北宋的新旧党争就像现代西方的两党制,它不是对错之争,也不是道德之争,而是理念之争——用什么执政方针去缔造大宋的强盛。所以在这场贯穿了北宋最后六十年的党争中,虽然双方都有小人投机上位或见风使舵,但司马光、王安石、苏轼、章惇等这些“党魁”的争斗,更像是“神仙打架”。双方都有意气用事,或只用“本党”人士、摒弃“他党”人士的极端做法,然而,我们不能简单地对新旧两党及其拥趸进行道德评判。
具体到周邦彦,更是时代悲剧投射于个人的缩影。
他投献《汴都赋》时,正是一个热血的爱国青年,持续关注北宋与西夏的战事,并与同学一起写过文章,对北宋兵气不扬、战事受挫表达了深深的惋叹。他是从内心相信王安石变法能够使国家强大的——这种信念让他很自然地向新党靠拢。
但周邦彦这次“站队”的结果,却使自己处于两难的境地。
他虽然只是新党的边缘人物,但仅仅三四年后,随着宋神宗的去世以及旧党的重新掌权,他就如同历代政争中的派系牵连一样,被贬出京,开始了长达11年的飘零辗转之旅。此种大起大落的人生仕途,以往我们关注旧党中的苏轼、秦观、黄庭坚等人,均有深深的共情,实际上,新党中的青年才俊也同样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政治大潮,如浪打的浮萍,难以自主。只是他们的命运刚好相反罢了,新党兴则旧党去,旧党起则新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