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在夜晚海边》：每一个女人都能提升他的道德 | 深焦圆桌谈

嘚嘚：

大家好！我是嘚嘚~

那承接昊天抛出的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议论点。

如果洪常秀导演的确有这层企图，那他一定是非常“狡猾”的。因为他使得观众进入影像，成为他以往尴尬构建中的那些“旁人”角色，成为电影的一部分。

影像和现实的边界，洪常秀以往都只是在电影这个封闭叙事的框架内讨论，而这一次在柏林 （我所称之为） 的“表演”，是彻底地模糊了影像和我们这个世界的边界，使得影像成为一个镜像迷宫。

《剧场前》 （극장전,2005）

其实这一点，洪常秀已经有过一次操作。《剧场前》这部电影中，前半部分是一部电影，讲述相元与英实相约在宾馆吞安眠药自杀未遂的故事；而后半段看完这个电影走出影院的东秀告诉演英实的女演员，这个故事就是在他年轻时的往事，甚至不知是不是受到影片的影响，又想和英实相约一起自杀。 而1978 年的冬天，洪常秀一个人来到南山附近的一家旅馆，吞下一堆安眠药，企图自杀。相元、东秀和洪常秀，在此刻彼此成为映射。也可见，将自己的事放入电影中，他是个惯犯。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不管是否有意，但的确构成了一个现象级的事件。洪常秀将虚构影像和真实世界并置在了一起，没有主从关系、彼此平等、彼此又互为对象。真实与虚构平等存在、全部敞开，那所有的道德行为都将失效，善/恶、是/非都在总体上成为一种零和游戏。这非常值得玩味，甚至有了些行为艺术的意思。

因而不得不说，就这件事上，他有种奇怪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偏向于自嘲，将滑稽可笑的行为与悲伤的关系共存且并置于自己，笑料源于尴尬，源于行为与观念的矛盾冲突，源于对人性伪善的揭露。

我对这部影片的直接感受是：

洪常秀的爱情世界里，绝非捕捉常态的爱情，而是将男男女女放置于极为受限制的情境，要么陷入尴尬的当下，要么是背德之恋的发端。如果爱情有四阶段，邂逅，相恋，焦灼，分别，那《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即讨论爱的分别，是有着和《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 （2013） 相似的情景和内核。

《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

( 누구의 딸도 아닌 해원, 2013)

因而我建议，不要用道德的眼光去看待洪常秀的电影，并非只有正确是非的标准，而是要拆解道德，抵达伦理，追随洪常秀的足迹，去讨论愉悦和悲伤。这样，故事就纯粹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在流放异国，遭受流言蜚语，备受自我谴责，害怕成为欲望怪物，又害怕失去爱的资格，直至有了向死的心的女人。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对他的肯定，是基于他整体之上的肯定。 但鉴于我是反方的立场，所以硬着头皮找一找毛病。

洪常秀

那就这个故事本身来说，我认为并无突破。甚至削弱了他电影中的乐趣，而成为一场无力的自我辩白。

第一个洪氏乐趣，是他的尴尬处境。 他曾说过：“如果不那么自我为中心，那么冲动或是功利性地去面对生活每一 面向，那么，相似生活片段就会脱离世俗，甚至变为一种奇怪的幽默感。”他以尴尬来表达他的幽默感。 而在《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中，不得不说，他将某些自我观点放置中心了，他的情绪释放点并不在于剧中人物之间，而在于屏幕之外的我们。尴尬被削弱了，而只剩下一堆情绪 （其实我一直觉得洪常秀的情绪变化异常突兀） 。

第二个洪氏乐趣，是他的叙事。 洪常秀的时空更替不是均质地并列，而是虫洞，现实、梦境、妄念、回忆、 幻觉，彼此贯穿，毫无痕迹的扭合在一起；是“继起”，连续不断的变化，前一个变化都包含过去、预示未来，后一个变化从过去转化而来， 时间延绵不绝。正是因此，他的故事才生生不息、富于创造力。 然而在本片中，中规中矩的三段论，电影、现实、梦境，可在他以往的作品中找到类似的比之更为精巧的结构。例如剧中剧套层结构的《剧场前》，重复又差异如同平行时空的《北村方向》，打乱线性顺序的《自由之丘》，有着实验和剂量意味的《这时对那时错》，不可靠叙事的《处女心经》。

洪氏电影

第三个洪氏乐趣，超验的细节。 洪常秀对于生活的发现，有着细腻而奇妙的表现。如对或然率的讨论、寺庙的钟声、传说里的将军、意念控制、 一天内听到一首歌 3 次等等细节的呈现，这些细节构成对日常书写的变奏和张力， 它们是不可解释的。《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中有两处非常妙的超验细节。一个是英熙对着一座桥下跪祷告，但可惜的是，又是对之前《海边的女人》的自我抄袭。

另一个是黑衣人，这可说是洪常秀的小突破，因为他加入了超现实的东西了，黑衣人是英熙的一个心像，他出现在英熙 的公寓窗台，时而擦窗户，时而眺望大海，英熙的害怕、孤独、对男性的情绪， 都具象为一个黑衣男子。倘若洪常秀的电影要更进一步，可朝向此种风格的探索， 在这一方面，阿彼察邦要走得更前瞻更深远。

洪常秀

第四个洪氏乐趣，是他的艺术作品考。 第一部电影《猪堕井的一天》 （1996） 是改编自裘孝瑞的小说《陌生的夏天》;《处女心经》 （2000） 的英文片名 Virgin Stripped Bare by Her Bachelors，改编自马塞尔·杜尚的装置作品《新娘,甚至被光棍们剥光了衣服》 (The Bride Stripped Bare by Her Bachelors, Even) ;《生活的发现》 （2002） 中，演员金俊淳读的书是美国激进派经济学者 斯科特·聂尔宁的《制造激进分子》(The Making of a Radical);《男人的未来是女 人》 （2004） 取自于法国诗人阿拉贡的诗句 “La Femme est l' avenir de l' homme” ; 《海边的女人》 （2006） 的名字取自让·雷诺阿;在《夜与日》 （2008） 中落魄画家金成南在法国流亡的时候在奥赛博物馆欣赏的是库尔贝的《世界之源》;《玉熙的映画》 （2010） 用了爱德华.埃尔加的《威风凛凛进行曲》；《在异国》 （2012） 的片名则是取自于海明威的同名小说;《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 （2013） 中海媛在图书管理看的是艾利亚斯的 《临终者的孤寂》，音乐是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自由之丘》 (2014) 中阿森正在看的书是吉田健一的《时间》;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2017） 中人物读了朴钟和的《柿子树》和安东·契诃夫的一部短 篇小说《关于爱情》中的一段。隐匿在中产阶级边缘的人物，他的电影也容纳了 他作为知识分子、艺术家的文人标志，这些文艺作品成为解读洪常秀电影的关键。

他对待音乐的态度，以往都是极为节制的，作为结构的过渡，或者情绪的呼应。然而在《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中，不仅是时常出现的配乐，还要让英熙弹奏，让她唱出来，简直是灾难般的感觉。

一下子讲的有点多。例如尴尬美学，两性关系，他和塞尚的关系，在稍后我也挺想讨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