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的矛盾
管理的基本矛盾,
首先是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的取舍。
短期利益是要生存,长期利益决定发展。但是我们看到,许多企业过多地关注短期利益,对长期利益的投入不够,这是中国企业普遍存在的缺点。
华为恰恰相反,克服了生存威胁以后,任正非主要关注长期发展和长期利益,比如扩大规模和核心能力的矛盾。现在有许多企业,尤其是房地产企业,都是以扩大规模作为基本目的和战略基本目标的。但华为始终能以增强核心能力作为企业的主要目标,认为规模的扩张是企业能力增强以后的自然结果。哪怕今天,华为处于美国的打压之下,仍然在扩张,在发展。
美国的打压特别伤害了华为的手机业务,首先是美国拒绝供应5G芯片,不提供安卓的操作系统。这样一来,安卓所有的APP应用我们都不能用了。在这种情况下,2020年,华为手机依然实现了2亿3千万部的销售量,超过了苹果和三星。同期,苹果的销量是2亿1千万部,三星是2亿8千万部。如果按照这样的发展势头,再有两年,华为就是世界第一。但是,恰恰就在这个关口,最重要的一些技术断供了,包括涉美技术的工厂及其零部件等等。
任正非说,美国第一棒打来,华为就开始内部自查,看看是不是有违规的地方。但当它的第二棒、第三棒……第五棒接连打下来,华为才想清楚,这是美国有意识地发难,是要把华为逼上绝路。美国为什么要这样打压华为呢?真实的目的就是要打压中国的高技术企业,而华为明显是中国高技术领域的代表。华为的竞争对手几乎都是美国和世界上顶级的一些ICT公司。华为是从通信业务起家的,其竞争对手是欧洲的爱立信、诺基亚。企业业务的竞争对手是美国的思科,也是该领域的顶尖企业。现在,华为还有车必优,即智能驾驶,竞争对手是特斯拉,Google和苹果也在做自动驾驶。再有就是消费者业务,在华为称为终端业务。其中,手机原来直接的竞争对手就是苹果和三星,这两家都是世界级的企业。华为数字能源的竞争对手是国外一些能源领域的巨头。这些企业在传统的化石能源优势的基础上,正大规模地投入新能源。所以,
华为在这个体系或者说这方面的业务上,竞争对手都是一些世界能源的巨头,像美国的雪佛龙、美孚,法国的道达尔等。华为的芯片竞争对手首先是高通、英伟达,两者也都是世界巨头。
作为一家直面西方顶尖ICT企业竞争的中国高技术企业,华为一旦倒下,中国的高技术企业将遭受沉重打击。美国看准了这一点,在华为之前率先打击了中兴,一举让中兴赔进去几十亿。后来发现,没打准,那点儿钱对于美国来说不算什么,因此转身开始针对华为。但它恰恰碰上了中国的硬骨头。任总是军人出身,其性格特点恰恰是不认输、不服软。任总说,美国等于设立了一条马其诺防线,但是马其诺防线的特征是,只要突破一点,整个防线立刻瓦解。所以,
华为现在的整体战略就是要打破美国的技术封锁。
因此,在这里,我们不妨讨论一下,华为是如何从规模和核心能力方面打破美国封锁的。
华为的扩张是核心能力驱动、多元化和聚焦的共同作用。
华为之所以能走到全国乃至世界前列,正是长期聚焦的结果。但是,许多企业,特别是一些著名的中国企业往往喜欢资本运作,这是一种赢家通吃的策略,但实际上是走上了一条不相关多元化的发展路径。因为进入了一些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所以难免陷入困境,这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海航。从体制内跳出去的陈峰创立了海南航空,但是当他的航空业务形成一定规模以后,海航就开始了多元化的扩张。
先是从航空运输的需要发展了机场服务,又因为旅客的需要扩张到宾馆、酒店、餐饮业务,再进一步扩张到了房地产,从酒店商务又延伸到了民用住宅。航空呢,因为飞机都是一样的,海航又从旅客运输自然而然地深入到了物流领域,进而又延伸到了电子产品的购销……多元化的扩张,使得分销业务成了海航营业额的重要贡献者。这一系列的操作离不开资本运作,资本从哪里来?海航又开始向金融领域扩张,抵押资产、借贷发债,如企业债、公司债。发债、贷款以后,他又开始收购企业,并用这个企业的资产作为抵押,继续贷款发展,滚动得非常快。海航的金融部门还收购了一些国外金融、证券公司的股权,甚至控制了德国一家大银行的股权,成为控股股东……
展开了这么长的链条,结果可想而知。海航从2010年开始资本运作和扩张,2015年进入世界500强,2017年达到世界500强的第170多位。2018年,总资产规模扩张到10700多亿人民币,贷款的刚性负债超过了5600亿。可能是因为运气不好吧,新冠疫情爆发了,世界航空业都面临着严重的亏损,海航也难逃衰落的命运,业务收入从750多亿降到了290亿,年度亏损640多亿。不仅如此,海航收购企业,有的是参股,有的是全资收购。收购的价格虽然便宜,但管理能力远远跟不上收购的脚步。尤其是愿意低价卖出的企业,往往是遇到了问题的企业,海航将如何整顿它们呢?也是需要能力的。在这种情况下,海航陷入了一种借贷、发债及其担保,还有收购企业并以企业资产作为抵押的借贷、发债的恶性循环当中,到最后,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庞氏骗局的网套当中,并一发不可收拾,既停不住,也退不出来。2020年初,海南法院宣布海航破产,陈峰被拘留甚至收监。
这原本是一个非常有希望的企业,陈峰本人也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企业家。因为受资本驱动,盲目地多元化,最终走到这个地步,我们认为非常可惜,教训也是极其深刻的。这说明了什么?就是美国所谓的“大而不能倒”,针对一些情形,政府会施以援手。比如通用汽车公司,政府要救助、兜底。不久前,在硅谷银行危机中,美国政府也有兜底行动……
中国也有很多企业遇到了这种问题,比如恒大。按照市场规律,它早就该破产了,但是在政府的干预下,它仍然生存。美国的法律规定,只要有两个债权人起诉你支付不了到期的贷款、债务,你就得破产。但是在中国,大企业和政府是互相支撑的,所以企业有时候的步子迈得过大,甚至从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市场规律。
但在矛盾未能解决的情况下选择盲目地扩张,显然是非常危险的
。
机会和风险是并存的,但许多企业往往只看得到机会,对待风险却有不一样的态度和策略。华为在做国际化经营的前几年,汇率大幅波动,许多与其有业务往来的国家,比如阿根廷、中亚的哈萨克斯坦都出现了货币严重贬值的情况。国际投行认为,买金融衍生品可以规避汇率波动和贬值的风险,因此建议华为购买信用违约掉期(credit default swap,CDS,即信用违约互换,又称信贷违约掉期,是进行场外交易的最主要的信用风险缓释工具之一),但是任总坚决不同意。
任总的经营哲学是,坚决不做不懂得、不擅长的事情。
因为商业是有风险的,这个风险甚至有可能在一天之内就把长期积累起来的事业摧毁。就金融衍生品来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2008年,雷曼兄弟公司不就是因为滥用金融衍生品而倒闭的吗?因为他们把次级按揭贷款打包卖给了欧洲,卖给了世界,从此触动了全球性金融危机的按键。
华为在财经方面有自己内在的理论,即富贵险中求。
企业如果不能正面应对、规避和控制风险,就不可能发展起来。
华为不会用信用违约互换,不会用信贷违约掉期的方式来控制金融风险,而是以合同的质量为保证,从整个业务的起源和发端上控制风险。这说明,在签订合同的时候,要把未来可能发生的风险列入,并把风险准备金打入到合同中去。因为要用这种方式来控制风险,所以,华为的合同质量一直控制得非常严格。
大概是在2017或者2018年,哈萨克斯坦政府突然宣布,货币贬值24%。当时,华为财经的负责人,也是华为的副总致电哈萨克斯坦代表处,问,在合同受到冲击的情况下,你们是怎么办的?在以前,当用本币签订的合同突然贬值了24%,企业的亏损将是不可估量的。但是哈萨克斯坦的代表答复说,他们在合同条款中对此早有规避,因此,这次“哈币”的大幅度贬值对华为的合同基本上没有影响——唯有如此控制风险的能力,才能让华为敢于大胆做生意。而这些问题的实质就是扩张与控制,也是企业经营的基本矛盾。
我编写的《价值为纲》一书中,上篇讲的是《扩张与控制》,下篇是《价值管理》,重点介绍的就是财经领域的专业化管理。
在编写《扩张与控制》的过程中,我遵循的是任正非的一个基本的原则,即财经是企业的价值创造,是业务为主导,会计为监督的。任总早年说的会计,现在实际上是华为的财经,它支撑、服务、监督业务去创造价值。IBM在为华为做顾问的时候,对任总的指导思想是不认可,不同意的。他们认为,财经对业务不是服务,而是监督和控制。同时,财经本身也是创造财富价值的重要来源,尤其上市公司的并购是公司创造价值的重要来源。但事实证明,
任正非所确定的以业务为主导,以会计为监督的基本原则,保障了华为在内外风险并存的情况下稳健地发展,稳健地增长
。
任总说企业的核心矛盾,一个是
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的矛盾,这实际就是扩张与控制的矛盾。
控制是为了扩张。控制不住,宁肯不扩张。另一个是技术导向和客户导向,这是华为研发方面的一个基本矛盾。
华为现在的研发工程师有10万5千人,整个公司的员工是20万5千人,可以看出,有一半以上是研发工程师。华为2022年研发投入已经接近了200亿美元,如果按照去年年度的平均汇率来看,华为投入的人民币口径是1300多亿。这样一个庞大的技术体系最可能出现的问题是什么?是以技术导向为主,而不是以客户导向为主,即脱离客户需求去追踪那些世界上最先进的开发技术。这个矛盾实际上在华为早期创业阶段就已经发生了。当时,华为的研发队伍规模还不大,我们为做《基本法》去调研的时候,中央研究部只有400多名研发人员。但是这400多个研发工程师个个都身怀“绝技”,其中有十几个是中科大和华科大少年班毕业的天才。他们没有客户需求的概念,满脑子都是技术,因此最擅长应用最先进的技术开发新产品。从商业的角度看,新产品中应用了过多的先进技术,可能会造成产品的不稳定。而华为开发的是网络设备,一旦运行不稳定,甚至发生宕机,会使整个网络陷入瘫痪。网络瘫痪不仅会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还会给企业的声誉造成损害。进而,谁还敢来买你的产品来装备网络?从那个时候开始任总就反复强调,客户导向优先于技术导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