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可与此同时,我又觉得,八十年代的落潮,诗人们的退场,是不能只用怀旧的方式料理后事的,这其中,当事人多少都要负些责任,毕竟,像宋琳这样有品德的诗人不多。譬如我那个供养过诗人的好朋友,时隔经年,会很冷静地跟我说,虽然我并不后悔当年为了他连华亭路的一件T恤都舍不得买,却帮他买最好的稿纸,但其实,他一直是自私的。而这种自私,主要是他把自己看得太光芒万丈了,好像我每一分钟都该思念他,每一分钱都该花在他身上,而他自己有了稿费,从来都是挥霍掉,买进口烟去咖啡馆。更糟糕的是,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不同女孩的兴趣,好像这是诗人的天职,但是对于我交往的同年龄男生,他总是笑人家太实际没梦想。
也许是这样的,诗人本人不及物,但却会加剧周围人的及物。为了和诗人在一起,我的朋友做过家教,萌生过去公司打工的念头;为了和诗人在一起,她不好好读书,作出叛逆的姿态从课堂出走,没搞懂莎士比亚只好去学商务英语;为了和诗人在一起,她把他的梦当作自己的梦,最后却是交出了自己的梦。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回头看看,诗人身边也算是尸横遍野,这样,八十年代一旦结束,诗人发现自己也成了李尔王。
每个时代都会留下李尔王,但八十年代制造的李尔王是比较多的。当然,话说回来,今天却是连李尔王也没有了。
九
○
年代初,我进入中文系读研究生。回想起来,在文史楼给我们作讲座的学者作家诗人都是气势磅礴类的,马原像毛主席一样地走进教室,满满当当的文史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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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迅速让出一条道,等马原走过,这条道马上又被人群封死,演讲结束,格非陪着马原,后面浩荡地跟一支文艺队伍去后门宵夜,遇到马原兴致高,还会问一些奇崛的问题,比如
“
第一次手淫是什么时候?
”
现在的大作家李洱好像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得到了马原的激赏,因为依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手淫就是写作。当然,李洱的写作不是因为马原的首肯,但当时的确有一种风气,它使草根出身的我们,觉得这个世界有一道平民也可能拿到的密码,只要应声叫出
“
芝麻开门
”
,就能接过精英守卫的文学任务。而
“
芝麻开门
”
这样的口令,在华师大的江湖传统里,一向是功夫在诗外,所以,大家对正规课堂普遍不重视,热衷于偏门武功追求的是惊世骇俗,李劼的离经叛道就满足了当时的这种需要。
有一段时间,李劼宣扬全息文化,从《红楼梦》讲到二战,而他自己也忽而贾宝玉忽而希特勒,然后有一天,他跑到我们寝室,跟我们说
Good afternoon
,用英文宣布,以后他要用英文上
Holographic Culture
了。我们虽然很惊讶,但都故作镇静,在那个时候,好像大家集体练就了一种功夫,类似
“
荣辱不惊
”
,譬如有人说
“
《金瓶梅》是一部侦探小说
”
,就会有人谈
“
《变形记》的同性恋结构
”
,那个年代,我们彼此的倾听能力其实很差,但在一个创造力相对旺盛的时辰,在一个及时行乐还带着无限激情的时代,谁又有耐心
“
用一百年的时间来赞美你的眉
”
,袁可嘉翻译的叶芝诗歌《当你老了》会在那个时候流行,不是因为对永恒的追求,而是没人追求永恒,因为
“
在背后我总听见,时间带翼的马车急急追赶
”
。这样,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导师王晓明问我们收期末论文,我和李念都厚颜无耻地说:
“
没写。
”
同门五人,好像只有罗岗写了。也许是,未来学术的潜力,这第一篇论文,用马原的意思,就已经是表征了。
那是我第一次挨批评,可我心里很嘀咕,作业很要紧吗?为此,还跑到九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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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去跟徐麟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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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是当时华东师大最重要的文化地标,这跟徐麟的个性有关。他声音洪量体形硕大,我们有时在他那儿传播一些小道消息,他却用很大的声音追问,张闳和吴雁怎么了?经他一追问,张闳和吴雁结婚了。好像是,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灿烂的质地,而且,这种灿烂的东西也传递给了周围朋友。我还记得有一次去博士楼找一好友,因为门房认识我,所以进门就随口告我,伊刚上去,和高个子一道的。爬到六楼,我敲门,门不开,不甘心,用力敲,门吱嘎一声开了。天地良心,我想这样的场景也只会发生在时间的那个拐角,我特别喜欢的这对
“
狗男女
”
就在被窝里接见了我,天寒地冻,他们甚至建议我也把脚搁在被窝里。如此聊一宿。临走,高个子骂一句:
“
妈的,敲这么响,我以为是胖大和尚。
”
胖大和尚是徐麟的混名,可惜,不久之后他去了湖南,现居苏州。而这对曾经死去活来过的恋人,最终分了手,每次,想念他们的时候,我会拿出旧照片看,我们仨在学校大操场上有一张合影,高个子正用他宽宽的肩膀大大的手掌帮我们挡风。那是人类的童年时期吗?我们几乎可以问上帝要光,要风,要雨。
不过,在我眼中的童年时期,在我的老师王晓明眼中,却已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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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的墙壁如果会说话,可以站出来嚷嚷:人文精神大讨论里也有我的版权!一屋子的人,王晓明徐麟张闳张柠崔宜明,开头大家还坐着说话,最后连王老师都站了起来,没有录音设备,只能现场记录,一边
“
虚妄
”
没结束,一边
“
荒诞
”
又登场,尤其张闳张柠又双胞胎似的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
到底是谁说的世界痛苦?
”
我回头问他们,可他们忙着和老崔理论,只有王老师草草回我,
“
这个不重要。
”
“
这个不重要
”
其实很重要,尤其是,时光流逝,越来越经常看到有人跳出来说,这个概念当年是我的发明,那个问题是我的发现,我就会想,到了翻检箱底的地步,一定是囊中羞涩了。思想喷涌的青春期,连倾听别人都没有时间,连自己的版权都懒得认领,谁有空去帮他人做注释?
欧,和今天比起来,那个年代的校园生活,包括写作和批评,都太幸福了。没有核心期刊,没有小鸡兵团,小说可以写得像论文,论文也可以写得像小说,宋琳和格非凭本科的学历留校任教,诗人凭一个眼神把校花带往德令哈。李劼虽然认为自己遭受了不公正待遇,但是他堂堂正正地在女生宿舍住了一个学期却令多少男性羡慕,简直是童话啊,李劼用一块小黑板把二楼西头的女生厕所改成
“
男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