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观音长得好特别。”我好奇地问。观音的姿势既非直立,又非打坐,而是右腿盘曲,左腿垂下,斜坐在一朵莲花上,看上去懒洋洋的。
“这是自在观音菩萨。”崔姨双手合十,虔诚地解释道,“这里天天有人来有人走,阎王爷不看僧面也看菩萨的面子,不让他们太痛苦。”
由于医院不能见明火,崔姨每天都要供一个苹果在神龛前,第二天再把这个苹果吃了,再供上新苹果。
我觉得她太过迷信,这里是骨科,虽然住进来的人跟我一样,伤筋动骨遭罪得不行,但重症病人不多,那里惹得来什么阎王?
可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
不久,病房里住进一位老人,他在家摔了一跤,腰椎骨折了,下半身不能动弹,但他家人没给他请护工,只把老爷子往医院一丢,平时就来送个饭。
老人话都说不清楚,瘦成了一把骨头,成天咿咿呀呀地呻吟,到了晚上,叫得更厉害,同病房的人纷纷投诉,护士便找来老人的儿子。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领口满是黄色的汗渍。
“你们家属最好还是找个人看护吧,白天还好,晚上老人有点什么事,有个照应。”护士说。
“我们都花了住院费的,护理病人不是你们医院的责任吗?”
“晚上值班的人少,有时候看不过来。”
“那我不管,医院收了钱,还让我去请护工,护理费你出啊?”男人翻了一个白眼,“他的退休金就刚够医药费,不够请护工了。我自己平时要工作,有家要养的,能给他送饭已经不错了。”
见这阵仗,大家伙也明白这老人是什么处境了,不好再抱怨。
老人平时就一个人,护士看护不过来,尿袋满了都没有人倒,流到床上到处都是,崔姨看不过眼,便帮老人换了便袋,擦了身子,换了床单。
她做这些的时候,正好赶上老人的儿子来送饭,见崔姨在忙活,他第一句话竟然是:“阿姨,我可没钱给你。”
崔姨沉着脸,没搭话,看也没看他一眼,把老人安置好后便坐回折叠椅上。男人看崔姨没有管他要钱的意思,便把饭放下,囫囵给老人喂了几口,拎着饭盒走了。
大约一周后,老人去世了。
那个晚上老人比往常安静,崔姨多了个心眼,查看了下他的情况,发现不对劲,就连忙叫护士来,但老人已经走了。
这件事给整个病房笼罩上了一层阴影,有些病人家属提出要换病房,但医院里没有多余的床位,他们的要求没法满足。
“医院哪个病房没有死过人?”医生有些无奈。
病人家属们只好作罢,但还是忍不住抱怨,“这些重症病人就应该放到重症室去,在我们这里,又无人看护,那还不得死得快啊!”
“是啊,真晦气!”
“生老病死都是平常事,哪有什么晦气?”崔姨忍不住道,“人都走了,不要再说这些了。”
“崔姨,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高明,日日拜菩萨、吃供品的,有菩萨保佑,自然不怕死人啦!”
“是咯,说自己不怕晦气,还不是找个菩萨天天拜?”
大家不领情,母亲劝崔姨不要多管闲事,“知道你好心,但强出头讨不着好。”顿了顿母亲又道,“不过他们说的不是全无道理,这里终究是病房,不是拜菩萨的地方……”
崔姨神色有些黯然,低声道:“我知道了。”
第二天,她把神龛撤掉了,观音像也收起来了。
也许是没了观音的保佑,崔姨的霉运立马找上了门。
这天,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总”来到我床前,当着崔姨的面向我推荐起了他们公司的专业护工队伍:“我们的护工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护理经验丰富,签订正规聘用合同,有任何不满意,会有保险公司理赔。”
我有些发懵,不知如何回应,末了“老总”还递给我一张名片,“您掂量一下吧,钱没多花多少,最重要是心安。”
整个过程,崔姨就在床边忙碌着,表情很平静,最后还好声好气地送客:“您慢走。”见她这种反应,我心里更觉不安了。
“你们别为难,十几年了,我都不知道让人赶了多少回,习惯了。”崔姨笑了笑,反过来安慰我。
可这只是一场“打黑风暴”的开端。
没多久,医院里多了一些穿着蓝色制服的人,逐个病房清点没有登记在册的“黑护工”,愿意被“收编”的,交一笔培训费和保证金,就能转为正式护工,立刻“上岗”;反之,就会被赶出医院。
同病房的几个护工都交了钱,转做了“正式工”。崔姨还是不愿被“收编”,求我们对外说她是自家的亲戚,我们也不想换护工,就同意了她的请求。如此一来,她成了病房里的“钉子户”。
“老总”再次来到我们病房时,身后跟了几个中年妇女,领头的正是那天在急诊室和崔姨抢生意的胖女人。她一进门,就径直来到我床前,指着崔姨说:“这个人是‘黑护工’,你们不能用她了,这是违反医院规定的。”
“她是我亲戚。”我说。
“亲戚——?”胖女人阴阳怪气地咋呼一声,转而对崔姨说,“阿崔,你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现在连亲戚的钱都挣啊?那天在急诊室明明是你用低价从我手里抢去了这桩生意,现在你们就变亲戚了?骗谁呢!”
“不关你事。”崔姨忙着自己手头的活,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怎么不关我事?我们已经和医院签了合同,是这家医院指定的护理机构,像你这种无证上岗的‘黑护工’,又违规又违法!”她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地推了崔姨一把。
崔姨踉踉跄跄还没站稳,同行的几个妇女“呼啦”一下把崔姨包围了,有人揪她的头发,有人撕扯她的衣服,还有人抓挠她的胳膊和脸,场面非常混乱。
我行动不便,坐在床上干着急,母亲跑到外头去喊护士,等值班护士来了,那些女人终于把崔姨放开,那时她已经衣衫凌乱,手上脸上都是一道道血痕。
“现在市里大大小小的医院都在清理‘黑护工’。”护士瞥了一眼崔姨,没对动手打人的“老总”一行人说什么,反而对我和母亲说,“你们私下请了不合资质的护工,出了问题可没人管,这不符合医院的规定,领导也是不同意的。”
“她是我家亲戚,不是‘黑护工’!” 我有些生气,也没松口,怼了回去。
“好,好,好!看你以后还能不能找到那么多‘亲戚’!”胖女人撂下一句狠话,跟着“老总”带着人嘴上不干不净地走了。
风波暂时平息了,但崔姨的身份依然是个“隐患”。
“崔姨,你为什么不肯跟着他们干呢?这样就不用被人赶来赶去了。”母亲问。
“其实最早的时候,我就是在公司里做的。”崔姨叹了一口气,“不过那时也没什么培训,都是一到病房就开始干活,公司为了降低成本,我一个人时常要看护三四个病人。”
“那怎么忙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