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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很多谚语,自嘲自黑地描述江上生活。他们常拿船民和农民进行比较。比如说,“种田白一圈,行船全身乌。”吾乡四季如夏,农民多数时间只穿一条裤衩在烈日下劳作,所以全身上下只白一圈。行船的人连那条裤衩都省了。不仅因为随时被江水打湿,三十年前,吾乡撑竹排的行船人,总是独来独往,茫茫江面,天地之间,偶尔才能见到另一个行船人,就算两船交际,也只是隔着江水遥喊一句,也没必要为这擦船而过的瞬间,特意穿整天的衣服。
这事细想恐极。有种接近凛冽的诗意。我想,在船夫之中产生诗人的比例 ,会比在农夫里产生诗人的比例更高。农夫们悠然见南山也好,草盛豆苗稀也好,农家腊酒浑也好,隔篱呼什么也好,都很难比得上,赤身裸体站在船头,终日只见天地一沙鸥的况味。
关于这种孤独感和临时性,使他们创造出很多类似的谚语。比如:“拉尿在江面,有食则无欠。” 既然全身一丝不挂,撒尿在江面也好理解。有吃则没欠,则不仅是形容物质上的拮据,更是及时行乐的精神。吃了这一顿,谁知道下一顿在哪里呢?所以这一顿,必须用尽粮食和胃容量。
他们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人死了钱还在。他们对家庭生活带有轻度抗拒,说“那就像刮台风一样。”而我采访的李大哥,五十多岁的时候花八万元从邻村买来一条船,自己一个人住在里面。他家其它人则住在与他一堤之隔的村子里。李大哥的船上有床有沙发有厨房,有空调有电视有音响,坐在上面除了偶尔感到一阵因为船身晃动而起的眩晕之外,跟一套房子并没区别。至于他为什么不回家里去住,他说,和家人生活就像刮台风一样,而现在是台风停了。
他们形容种田人的家庭生活是,“日双夜也双”,而行船人的家庭生活则是,“半夜如托梦。”这简直是吾乡船家诗经。
行船的人,性格跟农民也是不同。农民们年头播下种子,年终成收,必须有眼光长远的打算。他们对生活培养了耐心、信任,所以农居生活总有静好的美学核心。行船的人,是动荡的。世界仿佛刚刚产生,又仿佛随时消失。他们懒惰,但也可以说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潇洒。他们仿佛为生活所迫,却又逐渐内化为个人气质,似乎也是禅意。
甚至连样貌、走姿、说话习惯,船夫和农民,都是不同的。船夫黝黑粗俗,他们是江上的吉普赛人,他们把货运到另一个地方,在那里贩卖产品的时候,也会留意着有没有可能带回一个异乡的女人,成为跟他一起漂泊的妻子。为了让谈判的过程更加漫长,他们把谈判过程烧水用的火炭悄悄用水浸过再晒干,如此一来火苗难旺,他们得以长时间地注视那个卖杉木的男人家里三个矫健的女儿。
他们走路的姿势也不一样。习惯船上生活的人,与习惯土地生活的人,对走姿的要求有所不同。船夫们习惯光脚走路,哪怕拖鞋就在旁边,他站起来时也漫不经心地把它们踢开。他们脚步凌乱,毫无章法,但却沉滞。
每个地方的人走姿是不同。这不是我的观察,是以色列作家奥兹的观察。他说,在特拉维夫和在耶路撒冷,人们走路的方式不一样。在特拉维夫,人们健步如飞,整座城市像只大蚱蜢,而在耶路撒冷,人们走路的方式倒像在参加葬礼,或者像听音乐会迟到,先踮起脚尖,测试地面,一旦放下脚,他们就不急着前行了。
吾乡除了江,还有一座山叫凤凰山。常听老人说,凤凰人在大街上走,看姿势也能认得出来,因为他们的脚,抬得比城里人高。为什么?因凤凰山路坎坷,起伏不平,走习惯了。城里人行平路,抬脚离地只需要两公公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