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爷将大碗扬起往嘴里抖了最后几滴,没答话。武老板伸手取了那碗,满满倒上小半坛子女儿红。
“嘿,娘们红,味儿正!”
“嗯,这酒护嗓子。”
“屁,我还能用得着嗓子?”六爷嘬了一口,“师哥您饶了我吧,我就想和小玉过点安生日子。”
武老板叹了口气,半晌没言语。
六爷沉吟良久,终忍不住问了一句,“给哪位爷唱啊?”
“三天后津湾大剧院,来的是英国爵士额尔金。”
六爷愣了,端着碗的手抖了一下,嫩红泛烫的酒液沾了袖子,像师父躺在自己怀里淌出的血。
两年前,一群义和拳杀了几个英国军人,被毛子追杀跑进了戏园子。师父心好,把他们几个藏了起来。带头的洋人眼睛贼,在院里见着了一滴血,抬手就是一枪,打爆了师父的脑袋。
六爷在师父陵前起了誓,死也要宰了这洋鬼子。可一直查了小半年,才知道那人是个军官,叫额尔金。那一年,他打完了天津卫的大沽炮台,就回国受封领赏去了。
如今这狗日的又回来了?还他妈敢来天津!
“一班兄弟等着你,来不来?”
“什么意思师哥,想报仇?”六爷放下酒碗,眼睛已然闪了凶光。
“我是唱老生的,”武老板将小杯与那酒碗一碰,“得有个霸王壮壮胆儿。”
贰
回家的时候,小玉睡了。六爷在门口吐了一茬,接着瓦上滴下的雨水搓了搓脸,踉踉跄跄走进来。
院子不大,被雨水一润,空气透着草香。石凳上积了雨,六爷用手抚了几下,刚想坐下,突然瞥见屋里桌子上摆了碗筷,是小玉留的炸酱面。
小时候练功偷懒,被师父罚,跪在屋外一天没饭吃没水喝。每到这时候,特盼着能下点雨,张口接着,一会就不饿了,还不能多接,接多了后半夜憋不住尿。
小玉进戏班之后,小六子不接雨水喝了。
姑娘手段高,腿脚轻,从厨房偷东西从来没被发现过。后来胆子大了,竟然直接在厨房开伙,杂酱面油多料足,一次放俩鸡蛋,弄的六爷一受罚就兴奋。
“是师父让我给你做的!”成了角之后,小玉给六子画脸的时候这么说。
“操,瞒我这么多年!”
“别动!这都花了。”小玉掐了他一下,疼的六子咧了嘴,眉毛画上了脑门。
“那你……也给别人做?”
小玉半晌没吭声,毛笔又占了些彩,再回头修补的时候,脸已经红得像樱桃。
“他们又不登台,不做。”
“他们咋不登台,他们……诶我草!”六爷胸口像被针扎了,这下掐得,比上一下还狠。
六爷噗嗤一声乐了,好悬没把面喷出来。他匀了口气,对着茶壶灌了口水,这才笑出声来。当年六爷还是陆兰亭,天津卫里北派武生的头一把手,上门说亲的踏破门槛,到头来,还得是这小师妹。
“回来啦?”那声音柔婉,没了戏里面的清雅,淡然慵懒着,透着股人间烟火。
“肚子里空,还好有碗面。”
“吐啦?”小玉穿着睡袍,缓缓走到桌前,盯着六爷看了半晌。“给你沏壶热茶?”
“不用,陪我坐会。”六爷看着小玉,许是嫦娥唱多了,过了三十,却仍是一番秀丽温香的样子。
“师哥说什么了?”
“让我去唱戏。”
“好啊,好久没听你唱了。只是你这肺,能成么……”
六爷叹了口气,摸了摸胸腹,当年的刀疤还在。
师父死的那天,六爷听见枪声便奔出来,带着把木刀几个箭步冲到那洋人面前,抬手要劈。忽然银光乍闪,一柄官刀从斜刺里窜出将六爷的刀生生架住。
六爷知道那人力道不凡,猛然大喝一声,肩膀一侧将木刀硬抽了去,接着刀身扭转,照着那人脖颈便砍。这一砍变招极快,势如猛虎,寻常武人决计接不下。
忽然六爷一个趔趄,那一刀砍空了。六爷这才发现,自己的木刀已然被削去了一半。那人低吟一声,沉肘揉腕,钢刀打了个旋猛然一挺,刺进了六爷胸膛。
“狗戏子!”
六爷只听见这句话阴鸷尖锐,便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之后,郎中说那刀虽与心脏偏了一寸,留了性命,可肺叶伤了,再唱不了戏了。
“谁说唱不成!”六爷酒气没散,意气勃发。
“长板坡前救阿斗!”九尺高的汉子站起来,踱了个方步,目光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