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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志田评《阮元思想研究》|情商的碰撞

上海书评  · 公众号  · 读书  · 2024-12-24 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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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舜徽一生看重也乐道“扬州学派”。据他自述,曾在1946年任教兰州大学时开了一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课。那是梁启超和钱穆都开过的名课,出版的讲义也已成经典。舜徽先生自学成才,时不过三十多岁,或需展现独到的见解。他将“重点放在扬州学派,竭力表扬”。以为清代学术,“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无吴、皖之专精,则清学不能盛;无扬州之通学,则清学不能大”。且“为专精之学易,为通学则难”,故吴学“其失也固”,皖学“其失也偏”,只有“由专精汇为通学”的扬州之学“中正无弊”。
平心而论,这样的“竭力表扬”或稍有些过。盖此前“扬州学派”并无多少人提及,更不用说共认,却突然成了清代学术的顶峰,是需要有所论证的。不过其中也有两点颇具提示性的新见,一是以“通”言学,虽暗示着其实没什么特色,但既然已“通”,自不能不有些义理方面的进展;二是所谓乾嘉之学不像一般所说的逐渐由盛而衰,反呈后来居上之势。若乾嘉汉学确有这样的发展,则阮元在清代学术中的地位,也就需要厘清了。
成良兄秉承师说,在书中引了张先生上面的论述,并将阮元列入扬州学派。但全书并未局限于扬州学派,亦可见其情商。且与张先生述扬州学派从王懋竑、王念孙说起不同,书中径以阮元为“扬州学派的开派人物”。此意或承支伟成之创意,先是支伟成在其《清代朴学大师列传》中提出,“凌廷堪以歙人居扬州,与焦循友善;阮元问教于焦、凌,遂别创扬州学派”。这一“开派”的说法视野开阔,多少缩短了扬州学派的时段,更有了新的定义,即不仅看地域,而且重学风。
众皆认可的吴派和皖派,皆有惠栋和戴震这样单一的标志性人物。而扬州则不同,呈现出一种集众的态势,仿佛天才成群地来(王汎森《天才为何总是成群地来》一文讨论的就是学术环境的重要性)。阮元自己提倡“通儒之学”,而以“通儒”称汪中,称焦循。如汪中说,这些人“并才力所诣,各成其学。虽有讲习,不相依附”。但因“同在一个地区,彼此影响,自然形成一种学术风尚”。阮元年轻时与焦循以及居扬州的皖人凌廷堪相聚一地,互通声气,原本各自成学的一群“天才”无意之中形成某种能“汇通前圣微言大义而涉其藩篱”的通儒学风。
扬州学派之“通”与阮元本人的心胸颇有关联。王汎森兄即注意到,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和方东树的《汉学商兑》在观点上相当对立,而这“针锋相对的两本书都由阮元所刊行,这或许象征着阮元后来逐渐显露出的一种同时包容汉宋之学的趋向”。阮元本人的见解当然接近汉学,但他不仅接纳言之有据的尖锐批评,且用心刊刻以使其传世。成良兄进而指出,阮元不仅对宋学持包容态度,“在对古今诸家之学上,亦主张不立门户,广采博取”。这种对一切之学都“不立门户”的通达学术气度,略近于后世蔡元培所提倡的“兼容并包”,在学风的转变中呈现出某种“集大成”的意味,开启了稍后道咸新学开放的样态。
以汉学著称的清代学术出现这样的转变,过去的注意是不够的。如余师英时所说,以前很多人都认为“清代两百余年的儒学传统只有学术史上的意义,而几乎在思想史上占不到一席之地”。其实若“通观考证学从清初到中叶的发展”,可以看到“其整个过程显然表现出一个确定的思想史的方向”,确有“思想史上的内在理路可寻”。故清儒虽有排斥宋儒“义理”的倾向,“却在不知不觉之中受到儒学内部一种新的义理要求的支配”。阮元那一辈志同道合的学人之所以走上“汇通前圣微言大义”之路,正是这一思想史方向的表征。
胡适先已指出,在戴震同时或以后的几十年中,“反对戴学的人固然不少,但戴学的影响却渐渐发展,使清朝中叶的学术史起一种重大的变化”。具体表现在“这时期的经学家渐渐倾向于哲学化了。凌廷堪、焦循、阮元很可以代表这个倾向”。可以说“从戴震到阮元是清朝思想史上的一个新时期;这个时期,我们可以叫做‘新理学时期’”。
值得注意的是胡适特别说明,凌廷堪、焦循、阮元的学说并“不算是戴学的真传,然而他们都想在经学上建立他们的哲学思想,这一点不能不说是戴学的影响”。具体言,他们“都是能实行致知穷理的,又都是能敬重戴学的。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戴震的大功在于提倡一种新的理学来代替那矛盾的,不彻底的旧理学。他们不能继续这个新理学的运动,只能徘徊于新经学与新理学之间”。所以他的结论是,戴震的“哲学只落得及身而绝,不曾有继续发达的机会”。若换一种说法,则阮元等人是有继承也有突破。
还在“哲学”刚传入中国之时,王国维就从戴震和阮元的学术中看到了“哲学”。他认为清代汉学中之“巨子,亦悟其说之庞杂破碎,无当于学。遂出汉学固有之范围外,而取宋学之途径。于是孟子以来所提出之人性论,复为争论之问题。其中之最有价值者,如戴东原之《原善》《孟子字义疏证》,阮文达之《性命古训》等,皆由三代秦汉之说,以建设其心理学及伦理学”。换言之,汉学家“以其考证之眼转而攻究古代之性命道德之说”,于是“一方复活先秦之古学,一方又加以新解释,此我国最近哲学上唯一有兴味之事”。
后来傅斯年也指出,阮元的《性命古训》和《论语论仁》《孟子论仁》等篇,及其“论性、命、仁、智诸文”,皆“为儒家道德论探其原始之见解”。尤其《性命古训》一书“实为戴震《原善》《孟子字义疏证》两书之后劲,足以表显清代所谓汉学家反宋明理学之立场”。正如胡适所说,“戴震的哲学,从历史上看来,可说是宋明理学的根本革命,也可以说是新理学的建设,——哲学的中兴”。所以“阮元虽然自居于新式的经学家,其实他是一个哲学家。他很像戴震,表面上精密的方法遮不住骨子里的哲学主张”。
侯外庐对此并不同意,明言“阮元不是一个哲学家,而是一个史料辨析者”。尽管他“在客观上追求过历史的义训”,但这只是“史料判别的贡献”。胡适的错误在于,“哲学家起码要有自己的体系。我们读遍阮元的《揅经室集》,除了接受戴震的一些思想外,丝毫找不出他自己的哲学思想,像焦循的均衡论那样的体系在他也是没有的。他整理古史的方法,绝不能代替哲学”。
不过侯先生也指出,阮元“在《揅经室集》自序结尾自己标榜说:‘余之说经,推明古训,实事求是而已,非敢立异也。’然而汉学家有他的世界观,有他的理想,所谓‘推明古训’,并不一定就能够‘实事求是’”。此虽出以批判口吻,亦有所见。世界观和理想即使不是严格意义的“哲学”,多少也接近哲学。一位作者因受自己世界观及其理想的影响,虽欲实事求是,但在史料辨析方面的表述必有心中所蓄的言外之意,亦即他说出的不仅是实事之“是”,也是自己的“哲学”。
其实哲学是一个近代传入的新名词,昔人之言是否在说“哲学”,本是后人据后见之明的一种诠释,难有定论,或也不必有定论。胡适自己就说,“经学与哲学的疆界不分明,这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大毛病”。经学家“名为解经,实是各人说他自己的哲学见解”,不过“挂上说经的大帽子而已”。他认为“戴震的门下,传经学的有人,传音韵学的有人,传古制度学的有人;只是传他的哲学的,竟没有人”。却又说“阮元的《揅经室集》里颇有不少的哲学文章”,他是“用戴学治经的方法来治哲学的问题”。可知以后出的名相说前人实不容易,连胡适自己也有些游移。
无论如何,在乾隆后期以迄道光,清代学术出现了具有“义理要求”的明显转变,而阮元是其中不能不提之人。胡适明言,从阮元的《揅经室集》里的哲学文章可以看出,“他不但能继续戴学的训诂名物的方面,并且能在哲学方面有所发挥,有所贡献,成绩在凌廷堪与焦循之上”。进一步的问题是,这转变是由戴震开始而阮元继之,还是到阮元时又有进一步的转变,而阮元就是这转变的表征。换言之,阮元是某种学风的最后殿军还是另一种学风的开先之人,或是两种学风的过渡者,各说不一,需要有所辨析。
胡适说“阮元是清代朴学的大护法”,又一再说他是“戴学的一个最有力的护法”,是“戴学的一个大护法”。则他主要视阮元为清代朴学的维护者和戴震学说的延续人。钱穆称阮元为“清代经学名臣最后一重镇”,虽有些特别的界定,“最后”的意思还是明显的。张舜徽同样说阮元是“乾嘉学者最后一重镇”,不过是从学术上的总成就来说的。侯外庐也认为阮元“是一个戴学的继承者”,但强调他“是一个在最后倡导汉学学风的人”。具体“在汇刻编纂上结束乾嘉汉学的成绩”,而整体上“扮演了总结十八世纪汉学思潮的角色”。因为加上了“总结”,“最后”就显得更加名副其实了。
另一方面,钱穆已指出,“阮伯元、焦里堂、凌次仲,皆途穷将变之候”。此说虽悲观而不积极,却指出了他们在将要终结之时还有转向的一面。成良兄对前人各说有继承也有发展,以为阮元是“十七、十八世纪汉学总结者”,他“作为乾嘉学术的殿军,对昌明汉学起了总结作用”。同时又视阮元为“扬州学派的开派人物”,强调他不仅“对清代乾嘉学术做了大量总结性的工作”,更是“新思想的酝酿者”。这同样展示了转向的意味,而更积极主动。
如前所述,在乾隆后期以迄道光,清代学术确实出现了某种转向。故我自己倾向于成良兄的见解,即阮元可以说是两种学风之间的过渡人,他不仅是一种学术风气的护法或殿军,也是另一种学术风气的开先者。阮元的学术开新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利用官身推动学术,所到之处,或编书或办学,皆成名山之业——编书即成名书,办学即成名校;二是他自己的学问,亦即今人所说的研究,不仅在方法上有突破,也留下不少示范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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