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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一个富士康工友群找到他的,在群里冒泡之后他迅速评论我:“你好呀美女。”我问他为什么要住到外面去,他的话让我愣住了:“首先,可能会扯到村儿的铁柱或者三娃,他们在5年前被一个8手承包商叫过去,给整个(宿舍)7栋楼粉刷了内墙,是没有多长时间就会一片片掉灰的墙,然后下了班只会弓腰驼背在电脑前面打游戏的我,实在受不了这些天花板上的灰,掉在我60块一套的键鼠套装上。”
他对我的迟钝感到失望。“懂不懂幽默?”之后他吐出真相,让人大吃一惊,“因为当时出去开房,需要60块一次,而每月4次的话就是240元,这个钱再多加一点,就够去不远处租一间房了。”
李云泽在L区一个负责维修主板的部门当全技工——这是一个介于线长和普工之间的工作,主要做的就是收发主板,他形容自己“像一尊雕像一样,只能假装看着电脑”。电脑是不联网的,于是他就在excel表格里涂涂画画。对于工人,他形容他们是一种“有智慧的机器”,天天就是“把主板放上面,出了红灯就按yes或者no,出了绿灯也按yes或者no,一直重复。”
他有自己的方式对抗无聊,比如找女孩子聊天,一个小时出去抽一次烟,工活不急的时候给线长打个招呼,抽根烟就不回来了。而工人们表达不满的方式是,故意搞报废。“所以有时候你能修的手机,修了一个月发现什么都没了,因为他根本没给你修,直接换了个新的。”因为修不好主板会被线长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怎么回事?”
看到这种情况,李云泽就更生气。“我们一天坐十个小时,连太阳都不见,又不是机器,必然会打瞌睡,产生厌烦情绪好吧。”有一次一个女线长发脾气,他就忍不了,当了20多人面骂了回去,“你在这里牛什么牛!有些东西没搞好不一定是人的问题,你根本不会管理!”完了他又转悠到厕所,发现线长站在门口哭,他觉得自己真混蛋,“人家也不容易啊。”
他就像个工厂的局外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叫嚣不满了。有一年时间,他每两个月换一个工作,“不爽了我就走,工资我也不要了。”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两年都窝在家里想一个问题,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没想明白之前,他终日在家吃睡玩,终于有一天,他想明白了,“还不是为了钱吗,当你需要钱的时候你就要工作嘛。”
不上班的时候,他把工作的钱买书看:他觉得社会是由人组成的,研究人的是医学和文学,所以要看文学作品,他看《瓦尔登湖》《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不喜欢“情操太高尚的”书,比较喜欢“有个性的、叛逆的”。
这让他和室友格格不入。他的室友,喜欢看修仙小说,玩王者荣耀、英雄联盟这种腾讯系游戏,他们又憎恨腾讯公司。“像我们这种屌丝阶层,大部分人会对华为有很高的认可,但对腾讯不会,因为砸装备的钱,腾讯全部都吞了。”他说,“腾讯一句话就是,你这个问题只要出钱就能解决。”
有时他们会凑伙拼单去KTV、酒吧,是“不太精致的那种”。似乎在这些娱乐活动里,富士康人暂时扫去了“下班后找不到自己价值的神经抑郁”。“把那个烦恼啊都排泄出来了,就很开心。”李云泽说。但他们大部分时间还是窝在寝室里:一个月休息四天,周六要加班,外面去得很少。
对于李云泽来说,他自己更喜欢在简书、飞地、豆瓣里找自我价值。他很喜欢“一个”,认为知乎“很多就太装逼了,为了装逼而写,其实本身没有那么好”。
我惊讶于他的个人审美和周围环境的奇异相融。他却说:“我这个人把工作和生活分开,所以在富士康也没啥。”
在工业发达的深圳关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城中村中,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一道二线关,把这个世界和关内分成两块,也形塑了两种不同的生活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