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以后,我可能会经常骑车出行。万一出事,我规定我的家人,不仅不要找车主的麻烦,还要给他们赔车。他们信任已经价值千金。
何况,死在路上,一直是我应有的归宿。
露营的这片松林我叫它月亮谷
最喜欢恶梦醒来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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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斜指苍天。滚滚的乌云,象征着险恶的江湖。
音乐放到最大声。
如果这次出行有首主题歌,我会选择《天龙八部》里的《难念的经》。
电瓶车的速度,三十五码,刚好相当于突出重围的快马。
这种速度,可以欣赏风景,可以沉浸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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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埋伏一样,雨夹着雪粒,突然如乱箭齐发。
我不肯停下来穿雨衣。
手圈套湿了,棉衣湿透了,内衣也湿了。手先是冷得痛,后来是僵了,问路的时候,舌头都转不了弯。虽然降低了车速, 但我依然不肯停下来穿雨衣。
我需要一场雨,就像一块被锻打的铁,需要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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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坪到了。两个热菜,一杯辣酒。
赤身裸体地躲进电热毯,像蜷在子宫里一样。
管它雷鸣电闪,管它洪水滔天。
9
查地图时发现,过去一百多公里就是澜沧江。
那是条百万大象奔跑的河流。
向当地的朋友问路,他们一致反对我去,说山高路险,容易塌方,汽车都不愿走那条路,何况一辆电瓶车。不确定能找到旅店,但确定不能在野外过夜,山上还有熊。还是回去吧。不想这么早死,那么多事还没有做,那么多路还没有走,时间也不允许了,还要去漾濞县参加一个早就定好的文学活动。
虽然爱冒险,但我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下午两点多,踏上了返程。
在兰坪县遇上雨夹雪
云南的黄昏盛大而又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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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坪县城出来几公里了。
在可以望见雪邦山顶积雪的地方,我突然调转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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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狰狞,路阴险。
乌鸦,像穿制服的警察一样,在路中间大摇大摆。
连续四十多公里的上坡,直抵山顶的雪。
遇一场冰雹,数处塌方。
又是四十多公里的下坡,真抵山脚的萝卜花。
中途,遇一场冷雨,数处塌方,还接到二姐的电话,我说我一个人去澜沧江。
——你何苦呢? 语气里尽是忧虑和担心。
没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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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沧江,就在脚下。
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在此并行。金沙江在石鼓掉头离去,是大姐;怒江,狂野,偏狭,是最小的那个兄弟;澜沧江,流经的多是佛教地区,舒缓,温柔,敦厚,是二姐。
澜沧江暗红如血的水、悬崖和薄土、万象奔腾的群山、高抵苍天的教堂一样庄严的村庄、没有栏杆的吊桥都让我肃然起敬。就是这样一条伟大的河流,因为修电站,而像条断头的蛇一样,在我脚底扭曲、挣扎,却又叫不出声。这个时代,江犹如此,何况人乎?
太阳更倾斜了,通过阴影,给了群山以层次感,隆起的草坡,仿佛是块块饱绽的肌肉。只有这么强壮的山,才能托得起这么一条滞重的水。与一条伟大的河流并行,你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波澜。江弯,路也弯,路顺应江,我顺应路,路理解江,我理解路,路转过去,我也转过去,转弯的时候,感觉自己像路的弧线一样,优美、自然而且无法阻挡。
车速加到五十多码。江风,更大了,像是在迎面拥抱我。
最后的阳光,更加金黄,从对岸的山岭上斜斜地刺过来,在脸上火辣辣的。
突然想起了一句诗。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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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块钱的一个铺。有狗吠,有虫声,有未睡着的鸡在笼里折腾。
无电视,无卫生间,无牙刷,有梦。
醒来,把澜沧江,听成了北京东三环的车流。打开窗户,却看到了满天繁星
仿佛星星,走下了星空一个打手电筒的人,走下了山顶。
希望他找的不是医生,而是情人。
希望梦见孩子死去的我,会有一个吉祥美好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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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越来越温和,渐渐地出现了芭蕉、扶桑和木棉。
我越开越慢,和江水一个速度。风景少了,回忆便多了。音乐声里,自己在广东,湘西,云南,北京,这四个地方做的事情,经历的人物,电影画面一样,一一浮现。经历的时候像一滴水滑下玻璃那样,无聊而缓慢,回首的时候,却成了一道惊艳的闪电。“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在路上反复咀嚼着苏东坡的这两句词,唏嘘不已。过永保大桥,正式离开澜沧江了,爬到山顶,停下车,久久回望--万山夕阳垂地,一条大江奔流。黄昏是种仪式,超度着每个即将死去的日子。路边,又看到了神秘的高山杜鹃,大朵大朵的血红,像用于祭奠的塑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