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周
:你的小说语言有一种特别的90年代温柔,现在这种温柔很少见了,像是没有存活下来。
金
:有的,存活的,就在你心里。
你心里要用上海话写,2018年的温柔就有了,相信吗?
1990年代其实是延续到现在的,现在也是90年代,和平社会,不搞运动,大家正常地生活了,会有一定的稳定性和延续性。另外是过100年来看,读者会区分你是什么年代的人物?90年代也好,2018年也好,是我们现在这样细分,因为我们活着,清清楚楚晓得人和人的不同。但在小说里是不是能表现这种以十为单位的不同?我怀疑。《繁花》里是有上一代人背影的,也比较模糊,现在这样谈,有背影和没背影是不一样的,讲不定有背影就产生意义了,倒也不是说专门写父辈,是写你自己,身后有你父母长辈和乡下亲戚,清晰还是模糊的问题。
摄影 | 陆杰
周
:看《繁花》的时候常常想起我爸爸的。90年代也是我爸爸和世界关系最紧密的时候,家里常有各种人走动,知青朋友,单位里的工人和司机,中学同学。想到他可能也过着小说里的生活,有那样的人际形态,情感模式,是一个我所无法探寻的秘密精神世界,我就有种复杂感受。
金
:你们这代人不太关心父母在想什么,想着自己比较多。
周
:也不是这样。我回想起来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世界对于我来说,仿佛刚刚展现它精彩和复杂的面貌,不管是在其中对抗或者游荡都消耗了太多好奇心和精力,而那段时间,我的父母还没有退休,他们也依然以他们的方式与世界保持着紧密的联系,甚至仍然热切地参与其中。我们应该说是都维护着自己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保持着彼此的独立性,或者说彼此不信任能将负面的情绪以及疑惑坦白给对方。
但是这几年里我的父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渐渐淡出参与世界的主要进程,我们之间的关系仿佛也因此而发生变化,
彼此都因为关系的倾斜反而变得更加平衡。你和父母的相处方式与你和孩子的相处方式也会随时间发生变化吗?
金
:这些部分有意思,如果写得生动就是划时代的“代沟”小说,作者常这样提出,但都是简单写了就过去了。我这代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是,父母年轻时的背景非常动荡,和环境的关系是很不稳固的,孩子可以清晰感觉到父母的不安,小孩日常会认真揣摩父母的对话,从细节里判断他们的情绪以及外部环境的变化。我们和父母之间的交流,是双方都知道目前情况对这家庭的影响如何对应?心知肚明,是以这样的默契方式进行的,包括比如过年了,大家就要各自去排队获取紧俏食品等等,这都是毋庸多言的全家共识。到了你们这一代,是单边倾斜,你们被父母要求两耳不闻窗外事,不需要关心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关门自己好好写作业就行。
周
:那即便现在和父母之间关系的平衡已经打破和重组,突然之间去探寻彼此曾经关闭的世界总是很奇怪的,是很不自然的情感表达方式。
金
:你觉得不自然了,他们也就不自然,就像谈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我是你父母辈了,不自然还是性格的原因吧。
周
:但我看你的小说也好,散文也好,不会去想代际问题的,我此刻坐在这里和你讲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界线。
金
:你一说不自然,我就觉得了呀,让我想到我和我父亲也不容易交流,去年写他的书,他已经离开了,有些细节上经常后悔为什么不仔细问问他,还是性格问题吧。
周
:能够谈得深入这种情况是蛮好的,可以抹除身份情况的交流。
金
:那你爸爸喜欢《繁花》吗?
周
:喜欢的。他要来作协给你送酒被我拦住了。
《繁花》
金
:你爸爸这代人包括我,这一代的交往更三教九流一些。我十六岁下乡时候,小毛这个原型就在火车上,和我面对面,直到90年代,他在上钢一厂食堂里做,一直来看我,关系就这样紧密,比如带了食堂里的中秋月饼和八宝饭送我,说别看不起他,又说是给我侄子吃的。1995年我编一大本1966大串联的书,让他一定写一篇当年的回忆,帮他改了多次,直到出版,真是值得高兴的事。1990年末我家装修房子,他一定帮我来做清洁,那天后来我就找不到他了,结果是他钻在楼梯下的橱里在打扫……他一直没结婚,我总是八卦他最近在干吗,和什么女人好,他都会告诉我的。从十六岁认识小毛,到他去世,他的事情我都知道,很多人觉得小毛写得最好,他是真实存在。对我来说最精彩的部分,不是刚刚说的那些,是当年我们回上海探亲,他叫我去大自鸣钟的家里玩。这地方周围的女孩们,楼上楼下的关系非常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