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互联网技术革命改变了人类生活,也改变了写作者熟悉的那个传统。这种改变从90年代中期的美国就开始了,生成一种“大势”。
一个80后小妹妹跟我讲,她之所以喜欢自己贴钱跟朋友们捣鼓一些公号,就是觉得写作与发表都变得自由,排资论辈,层层审稿,都取消了;在新媒体时代,她有一种顺畅表达的快乐。我自己也从中受益,如果没有网络,《祭毒》多半还在我的移动硬盘里。
我没有用过微博,直接从博客时代进入微信时代。有一次出差到台湾,为了方便联系同事,同行的摄影记者帮我开通了微信。前几天我在想,这三四年究竟从划屏运动中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失去的很明显,就是时间。得到的,一个是开放的心态和更广泛的新知。一些过去不会特意去关注的领域很便捷地一一向我打开,比如数学、物理学、天文学、植物学,还有穿衣服做菜什么的。
大家都在抱怨“碎片”将人淹没,但我想,碎片的知识或信息也是有价值的,关键它是个什么成色,有没有营养,值不值得吸收。在互联网上游弋,训练人甄别、取舍的能力,然后是连贯的能力,能不能一片接上一片,把这些杂多处理成自己有机的一部分,类似光合作用。所以我对碎片化并没有那么大的恐惧。另外一个获得,是接地气,从来没有一种技术,可以这样迅速、逼真、大容量地把世界直接推到你面前。有时候我看着朋友圈里自说自话、前后不搭、却又有某种潜在一致性的一长串内容,会从心里笑出来: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史诗啊。
稍微让我有些不安的,是互联网+时代对写作内容、文本、语法、标题的重新规定。它是那么年轻,那么具有娱乐精神,还常常带点儿粗鲁,对于我们这些会为一句话、一个标点跟编辑校对吵架的写作者来说,真的是有这种效果:眼前一黑。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时段里,10万+的内容形态被制造出来了。我没有专门调研过,也没有大数据支持,没有资格讲太多它的坏话,我能说的是,它的品味不好,会让好作品无法在新媒体时代获得它应该有的位置。本来寄望时间能滤掉一些东西,但是很有可能在淘洗的过程中,新的技术又来了,媒介又变了。
技术是一种人造的东西,是现代科学的基底和本质。海德格尔曾经说,科学不会思考。德里达就不怎么同意,他说,科学技术会的,它也在思考。德里达的弟子伯纳德·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就是写出三卷本《技术与时间》的那位,提醒我们说,技术里回荡着一种无人称的知识,一种不署名的权威性;最引人瞩目的变化就发生在现代技术“无人称力量”的到来;他也建议我们在思考技术的时候加上时间的维度。问题是,北京时间前所未有地快,我们用三十年走完了别人一百多年的路,真是弹指一灰间。
我一直感激欧洲人在冷战以来在思想上、生活上为这个世界贡献的不一样的范式,他们身上有一种敏锐的辩证启蒙意识(dialecticofenlightment),对科技的进步不会天真地乐观,不会以为只要有了原子弹、核潜艇、无人战斗机、苹果手机,人就是万物的尺度了。
欧洲的知识分子尤其令人赞叹,像哈贝马斯、德里达、艾柯、阿伦特、萨特、加缪这些人,都积极而睿智地就公共事务发言,引领着欧洲公民,对进步的悖论养成一种敏锐的判断力,所以,无论保守派还是自由派都会权衡两个方面:就算想象中的进步可以获得很多好处,但稳定的有内在秩序的生活因此瓦解,这样是否值得?换句话说,今天“创造性的破坏”虽然为明天开出了支票,但比起现代性给人带来的异化和痛苦,是否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