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托马斯·曼
横亘在瓦尔泽创作道路上第三座大山,是一些要他收敛、要他断念的女作家和女性批评家。她们因为瓦尔泽在《爱的履历》(2000),《爱的瞬间》(2004)和《恐惧之花》(2006)等小说里面议论和描写老少之恋而义愤填膺。著名的女作家兼电视节目主持人、2007 年还在《西塞罗》排行榜上位居第八的埃尔克·海登赖希就骂瓦尔泽“老来骚”,说瓦尔泽的作品属于“叫人恶心的老男人文学”。但是,胸有成竹、艺高胆大的瓦尔泽不仅漠视这些高山险隘,而且擅长把阻力变动力,所以《恋爱中的男人》写得异常地顺,写得异常地快。他在6月29日动笔,8 月 29 日就完成了初稿。然后,他踏着歌德的足迹去了魏玛,去了让老年歌德梦牵魂绕的波希米亚(今捷克境内)。完成这趟感受或者叫体验之旅后,他对手稿做了一点点修改。一部几乎人见人爱的歌德小说,便由此诞生。
瓦尔泽凭借其鬼斧神工的艺术,带着《恋爱中的男人》轻轻松松地跨越了上述的三座大山。他首先塑造了一个令人赞叹的歌德形象。读者普遍觉得瓦尔泽笔下的歌德真实、可爱、感人,也不再觉得这位文学君王和奥林匹斯山神“老不自重”或者“晚节不保”。其次,他让那些曾经对他怒目而视或者转身不理的女性批评家转变了观念,转变了态度,迫使她们加入了赞美者的行列。埃尔克·海登赖希称《恋爱中的男人》“属于瓦尔泽的上佳作品”,女作家兼爱情研究专家菲丽西塔斯·封·洛文贝格则说这是瓦尔泽“最温柔、最无情、也最有和解姿态的小说”。最后,《恋爱中的男人》表明,瓦尔泽虽然无法撼动托马斯·曼这位文学巨人的地位——他曾经是“倒曼运动”的急先锋,但是他可以跟托马斯·曼分庭抗礼,可以跟托马斯·曼继续唱反调,唱对台。《恋爱中的男人》使 21 世纪的德国文学君主和 20 世纪的德国文学君主之间出现了几重有趣的对照:首先,《绿蒂在魏玛》所展现的歌德,是一个高踞和游走于艺术山巅的半神,他不仅不食人间烟火,而且成为“公众之不幸”,《绿蒂在魏玛》也因此成为一首控诉艺术需要“活人献祭”的不朽哀歌。《恋爱中的男人》中的歌德则被请下了神坛、请下了奥林匹斯山,他和普通人一样为爱情所累,为爱情所苦,这本小说也因此成为一曲爱情绝唱。其次,慢速礼赞是托马斯·曼作品中的一个主导动机,写作慢手和写作困难户常常成为写作大家和写作天才的伪装形象。
“作家就是比别人下笔艰难的人”。这是来自中篇小说《特利斯坦》(1903)的一句妙语。稍后,托马斯·曼又在其袖珍型席勒小说《沉重的时刻》(1905)中断言:“只有粗制滥造和浅尝辄止的文人才文思泉涌。”瓦尔泽写《恋爱中的男人》,却是一气呵成、一蹴而就。这部随着文思泉涌而产生的小说,却成为一部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杰作。更有意思的是,托马斯·曼的《托尼奥·克吕格尔》(1903)犹如一则美学宣言,它以伤感而坚定的口吻宣告了一个创作美学原理:“风格、形式和表达方面的才能,首先就要求对人情采取冷漠和挑剔的态度,甚至需要某种程度上的人情贫乏和人情空虚。健康而强烈的感情,素来就没有什么审美能力。”但瓦尔泽偏不信邪,他偏偏要带着“健康而强烈的感情”写作。瓦尔泽写《恋爱中的男人》的时候,不但没有达到感情零度,反倒处于情感沸腾和情感地震状态。他的情感投入之大、之深,实属罕见,实属空前,以致他搁笔之后好长时间都无法平息,无法冷却。他在 2007 年 12 月 19 日给《恋爱中的男人》的中译者的邮件中还写道:“写这本书的时候我非常激动。前所未有地激动。现在,我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我还感觉到余震。我仍然很难去想别的事情。也许等我来到中国的时候(指 2008 年 10 月。——笔者注),这股劲儿才会过去。”很显然,艺术天性和艺术气质的差异,决定了瓦尔泽在诸多问题上无法与托马斯·曼苟同。
《恋爱中的男人》
爱情属于人类最重要的生存体验,爱情自然是最常见的文学素材。小说中的爱情描写如此常见,如此滥见,以致“爱情小说”这一说法都有啰嗦乃至冗词之嫌。不言而喻,要在比比皆是的爱情小说中间脱颖而出,就必须刻画一种深刻的、能够引起广泛共鸣的爱情体验。《恋爱中的男人》之所以脱颖而出,首先是因为它表达了一种一呼百应的爱情观:爱就是痛苦。虽然,瓦尔泽自称这是他的“偏见”,但他却道出了一个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尤其让笔者感到惊喜的是,瓦尔泽深刻的悲观主义爱情观跟一位以深刻和悲观著称的哲学家的看法遥相呼应、相映成趣。这位哲学家就是叔本华。
谁是叔本华?德国当代哲学家汉斯·约阿希姆·施特里希在其《世界哲学简史》中写道,叔本华“让哲学看到潜藏在意识表面底下的黑暗深渊。文学家们知道这深渊,或者有所察觉。在西方学术中,是叔本华为研究无意识的哲学和心理学的出现铺平了道路。”托马斯·曼把叔本华称为“现代心理学之父”,同时指出,尼采是联结叔本华思想和弗洛伊德理论的桥梁。叔本华在思想史上享有这样的地位,则是因为他的如下发现:“意志是第一性的,最原始的;认识只是后来附加的,是作为意志现象的工具而隶属于意志现象的。”通常被视为唯心主义者的叔本华,其实是一个最粗暴、最无情、最残酷的唯物主义者,一个可以跟达尔文、马克思、弗洛伊德比肩而立的超级思想叛逆。他宣布的意志第一性原理充满了革命性、颠覆性、毁灭性。因为:如果理智只是欲望的奴仆,如果人不是想要自己所认识的,而只是认识自己想要的,人还有什么自由、理性、尊严可言?古典的理想主义人类形象岂不化为泡影?这“万物的灵长”不就成为了嘲笑和怜悯的对象?
叔本华对爱情作哲学思考的时候,也照样粗暴,照样无情,照样残酷。他首先是把爱情从虚无缥缈的理想天空拉回实实在在的性欲泥潭,所以他所阐述的是“性爱”而非“爱情”的形而上学。他的《性爱的形而上学》一面把爱情恶魔化、戏剧化,一面又把爱情祛魅化、幻灭化,读起来就像是一部起伏跌宕、引人入胜的哲理小说——谁让他是德国出产的第一个既会思考又会表达的哲学家!这篇奇文的主要内容,可以概括如下:爱情本来很简单。爱情就是男欢女爱,就是一个汉斯或者说男的配一个格雷特或者说女的。但是,这简简单单的爱情,常常因为汉斯的偏执和死心眼变得复杂,变得不可思议。世上本有千千万万个格雷特,这汉斯却认定自己只跟某一个格雷特天造地设,认定如果得不到这个格雷特,他的人生就会黯然失色,甚至失去意义,所以汉斯对格雷特朝思暮想,所以格雷特的亲疏远近决定他的喜怒哀乐。汉斯的固执源于大自然的安排或者哄骗。大自然只关心人类种族的健康繁衍。要达到这一目的,它只能给愚蠢而自私的个体植入一种幻觉,一个妄念,让对种族有益的事情显得对他个人有益,让他觉得自己占有了这个格雷特就能飘飘欲仙,让他因为这一想象而变得理想、高尚、诗意,让他产生为爱情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让他做出种种反常和超常之举。而如果汉斯的愿望无法实现,如果他的格雷特被情敌夺走,他会感到一种无边的痛苦,他可能会在痛苦之中发疯发狂,导致他杀死情人或者情敌或者情人加情敌或者与二人同归于尽。所以,思念和妒忌是最常见和最可怕的爱情疾病。
叔本华
爱情的吊诡还体现在这样一个事实:没有得到满足的爱意味着痛苦和煎熬,得到满足的性爱往往又导致失望、困惑、幻灭。爱神的形象,充分说明了爱情的本质:弓箭代表危险,眼罩代表盲目,翅膀代表无常和幻灭。爱情就是病,堕入爱情的人就是病人,傻人,上当受骗之人,既可笑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