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午好。首先我要感谢北岛先生和他的朋友,感谢你们邀请我来到这里,能够和各位朋友在这里相聚。
今天的主题是“古老的敌意”,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古老的话题,但是又具有现实的意义。我们作为诗人,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一些词语(的意义)。比如说,当我们谈到诗歌和现实的敌意的时候,这个现实到底是指什么?它是政治现实、经济现实,还是我们存在的现实?只有确定了词语的意义之后,才能对话题进行深入的讨论。因为,有人说现实不仅仅是我们见到的有形的现实,现实也是无形的事物。
第二个,诗歌到底是什么?关于诗歌,一直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认为,诗歌或者创作诗歌,就是再现我们见到的事物。另外一种说法认为,在诗歌的层面上,我们所见到的东西不是真实的,所以通过写诗,使我们能够看到不写作看不见的事物。比如说超现实主义诗人认为,看不见的事物才是现实,他们把这些称为超现实,超越现实。他们认为诗歌应该写作现实之外的更高的现实。
对于我来说,阿拉伯的现实、伊斯兰的现实和中国的现实、美国的现实是完全不同的。即使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也有多个层面的现实,或者不止一种现实。
我今天要谈论的是,我本人在这个时代,我所生活的现实,所以我更多地谈一下阿拉伯和伊斯兰的现实。
每个文化都有一些核心的成分,对于阿拉伯文化来说,它的核心成分,第一是诗歌,第二是宗教。这两者之间一直存在一种紧张的关系。
宗教是阿拉伯主流文化,或者说阿拉伯体制文化,所赖以成立的基础。宗教代表可见的现实,但是这样可见的现实代表的是权力,代表的是对其他事物的排斥,它淹没了阿拉伯文化世界里具有创造力的事物。
所以在历史上一直存在着伟大的思想家、诗人、作家,反对这样的现实,可以说在整个阿拉伯诗歌史上、包括文化史上,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伟大的诗人,同时是一个虔诚的宗教教徒。所有伟大的诗人都对宗教持质疑批判的态度,同时宗教也是反对诗人的。因此,可以说阿拉伯诗人生来就是反对现实的。
刚才讲的是历史上的情况。现在从理论上或者现实上来说,
对于我来说,写作的宗旨就是改变,而非因袭、沿袭,写作就是创造,是变革。所以诗歌只能是站在现实的反面,无论现实是什么样的现实。
因为诗人通过诗歌写作,想象可能的事物,或者更好的事物,而非对现存事物的表现。如果说诗歌创造,诗歌就如同爱一样,是对人的创造能力最深刻的一种表现,最伟大的一种表达。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人从本能上来说,就是诗人,因为人生来就是改变者,而非守成者。因为人的有价值的工作必定是旨在改变生活的工作。
有意义的诗歌也一定是不断创造跟现实的不一致,超越现实。所以诗歌的时代,不是历史,跟历史的时代不一样,跟数字的时代也不一样。今天我们当读《荷马史诗》,读古巴比伦的《吉尔加美什史诗》的时候,这些作品可能都是几千年前的,但是
这些诗歌所表现的时代,既是几千年以前的时代,又是当代的。所以一切有意义的创作,必定是超越时代的,因而也是超越现实的。
今天创作的问题,或者文学的问题,我认为主要体现在有一种观点,把文学、把诗歌当作对现实的再现,如果你希望再现现实的时候,就如同把一面镜子贴在脸上,你把镜子贴在脸上的时候,实际上就看不到自己的脸了。所以一切旨在再现现实的努力,其实本身就是在抹杀现实和遮蔽现实。
李欧梵
:刚刚阿多尼斯先生简短的发言充满了诗意,也充满了吊诡,让我们已经开始深思了。下面就请谷川先生,为我们做讲话。
谷川俊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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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主题叫“古老的敌意”,我听到这个题目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跟我离婚的太太的面孔。
因为她已经去世了,她是个散文作家,同时也画画,中国的读者应该知道,叫佐野洋子(编者注,此处指诗人的第三任太太)。
因为她经常说,在阅读我的作品的时候,能感觉到一种敌意在里头。
我就跟她讲,这可能是写散文的作者和诗歌作者的区别,她的画里面充满了一种散文的精神,也许我的诗歌里充满了诗歌的精神。这种精神的区别也许有,但这种精神应该也有共通的地方。
在跟太太离婚后,我写了几篇散文反省自己。
这些散文我把它们称为:现实语言和作品语言,这两种语言其实有天地之间的差别。
比如我们在创作作品时使用的语言,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语言,尽管都是日语,但它们之间有根本的区别。
跟第三个太太恋爱的时候,给她写过一首情诗,后来寄给杂志公开发表,但是佐野洋子知道后勃然大怒,说我们之间的隐私不应该拿到公共空间发表。大概她知道,隐私、日常生活跟公众生活之间的冲突矛盾是存在的。
我觉得古老的敌意,应该越过语言,从古代到今天,日常和作品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是一直存在的,我一直这么认为。
阿多尼斯先生至今还没有日文版的诗集在日本出版,所以我没有机会读他的日文版诗集。但是最近他有一本书刚刚在日本出版,是他和一位法国学者的对话集,这本书我读完了,里面谈到的对于《古兰经》的批判,我很受启发。
对更多的日本人来说,尽管有佛教、神道,还有其他宗教,但大家普遍对伊斯兰教比较陌生,不太了解,所以这本书对我的启发很大。
对日本人来说不管是哪种宗教的信徒,不允许、禁止写作的语言是不存在的。但我读他的对话集的时候,强烈地感觉到了《古兰经》的禁忌,非常明显,非常严厉。
我就想问阿多尼斯先生,他的童年、青年时代都是在这种被禁忌的宗教环境中长大,对他的写作产生了什么影响?我非常好奇,也非常想知道。
李欧梵
:刚刚谷川先生特别问了阿多尼斯先生一个关于宗教的问题,我可以把这个问题再发挥一下。因为刚刚阿多尼斯先生特别提到,在伊斯兰传统里,创造性诗人永远是和宗教对立的,永远是不满于宗教,甚至对抗宗教的。
这个传统似乎在日本文化里不太明显。因为日本有神道,而神道给诗人、散文家、小说家带来很多美学上的影响,像得过奖的川端康成先生。可是阿多尼斯先生从他个人的经验里面,当今像他这样的人,所面临的非常严峻的伊斯兰宗教上的压力和考验,使得他的诗有一种独特的味道。
我想站在日本的美学立场来问一问,是不是在阿拉伯的宗教传统中,也有美丽的诗篇?是不是这些美丽的诗篇可以化解一部分宗教的狂热?而诗人的创作,里尔克说的,这个伟大的工作,这种艺术上的努力,是不是在阿拉伯文化的历史上,有时候也受到宗教家的尊敬?请阿多尼斯先生随意回答。
阿多尼斯
:我们谈论伊斯兰话题的时候,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话题。为了简便起见,我们往往把“伊斯兰”简称“伊斯兰”,但实际上伊斯兰不是一个单数,应该是一个复数,有宗教文本意义上的伊斯兰,有对宗教文本注释所形成的伊斯兰,还有苏菲神秘主义理解的伊斯兰,还有仅仅把伊斯兰作为一个文化框架的伊斯兰。
所以我们首先要理解,“伊斯兰”有多个层面的概念。而且我们还应该把伊斯兰和信奉伊斯兰的人——穆斯林,区分开来。
我谈伊斯兰的时候,更多指的是权利、政治、制度性这个层面上的伊斯兰。即使这个层面上的伊斯兰,实际上最起码也是有两个意思的,比如说伊朗所代表的伊斯兰,和沙特所代表的伊斯兰,是完全不一样的。适用于其中之一的说法,可能对另外一层完全不适用。
即使在宗教文化占主导地位的阿拉伯伊斯兰社会,历史上也曾经有过意义深远的两场文化革命:一个是诗歌革命,还一个是苏菲主义的哲学革命。
诗歌革命,一言以蔽之,最能够代表阿拉伯诗歌革命的诗人,就是阿巴斯时期著名的诗人麦阿里,他的一句诗,可以说是诗歌革命的主旨,他的诗是这样说的:世界上的人无非两类,一种是有头脑的人不信宗教,第二类是虔信宗教但是没有头脑。这一点说的就是,阿拉伯历史上、哲学史上一些伟大的诗人都是反宗教的,意思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