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们路口有一幢空房子,楼上没封顶就被停工了,据说是由于缺乏资金。阿布贾到处有这种未竣工的废墟,里面住著无家可归的人。英语把这样的人叫作“squatters”,“蹲点户”的意思。我们路口的蹲点户一共有三家,每家有四五个孩子,合居在楼下的四五个房间里,门口种了几株玉米,辣椒,草地上摊着洗过的衣服,看上去是来自慈善机构旧货。孩子们平时穿得很破旧,小男孩们干脆赤身裸体。一到礼拜五下午就不同了,全都穿上了盛装,小姑娘们长裙坠地,头上罩着纱巾,严严实实挡著下半个脸。女人们也都是一身蕾丝或刺绣,男人们上有帽子下有袍子,相当于美国人的“Sundaybest”。礼拜五下午是他们去正规回寺的时间。阿布贾任何一个住宅区都有一、两座相当考究的回寺,头顶货架的流动小贩也好,处处为家的乞丐也好,都可以就近加入星期五的集体祈祷。
我们的司机这个时间是不开车的,除非有非常紧急的情况。回寺里不分贵贱,毫无歧视,只要你进门前把鞋脱了,都允许你在那一刻高尚一下。市中心的回寺是阿布贾最华丽、辉煌的建筑,巨大的金色拱顶在城市的任何一个方位都能看得见,是观光这个城市的第一大眼福。有一次,我和街口蹲点户中的一个女当家的聊了起来。她的英文生硬,但一探讨起宗教,表达力立刻提高,词汇量也大了。我见她穿着艳丽的长袍,问她是不是刚从回寺回来,她说是的。她问我去哪个寺庙,我说哪个寺庙也不去。她笑起来,说:你看我忘了,你们是礼拜天去教堂的人。她把我当基督教徒了。我说我丈夫偶然去一回教堂,我不去。她愣住了,半天才问:那你去哪里?我说去朋友家,或者去超市,或者去游泳池,实在没地方可去,我就去后院的蔬菜小农场。
她看着我,不知该拿我怎么办。我说我是无神论者,只信达尔文和真、善、美。她问我的父母去什么教堂,我说他们也是什么教堂都不去。她觉得太可怕了,问:你们的老辈都不信教?我说他们信马克思主义。她问:那是什么教?我说你把它当成教也可以,不过一当成教,恐怕它就变糟了。她不太懂我说的是什么。她说她从来没碰见过一个象我这样的人,既不去回寺也不去教堂。我觉得她在那一刹那是可怜我的,形而下地看她是无家可归的蹲点户,形而上来说,我却是个精神上的无家可归者,连蹲点都没个地方蹲。虽然我走在这条马路上被人称作女士或夫人,坐轿车住大宅,穿戴人五人六,但我心灵低贱,精神上饥寒交迫。虽然他们楼上没屋顶,楼下缺门窗,顿顿吃木薯,但他们一切有上帝当家。她看着我这个不幸的人,很想帮帮我,问我愿不愿意去他们的回寺看看,我说谢谢,不了。
过了几天,我们又碰上了,她说:假如你有不再穿的衣服,裙子,可以送给我。我回去取了一些旧衣服给她,她说祈祷时她一定代我求主保佑。我在她眼里是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人,到处瞎闯荡,又没有一个神灵向着我,太不不堪一击了。这个蹲点户的居民从大人到孩子对我都非常友善,只有一次和我反目:一天清早我带着我的狗可利亚出门散步,刚走上废墟楼对面的人行道就听他们怒吼,叫我立刻带着狗出来。我一回头,见五六个蹲点户男女全板着脸,责问我怎么不脱鞋就进到他们的临时回寺里去了,居然还带着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