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时,我简直惊叹得呆住了。真的,我敢发誓,就是精心安排的场景和最老练的模特儿,也决不会有这样美妙无比、真切自然的一刹那!小谢,你懂得的,一个画油画的人,要是逢上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一刹那,他该怎样的如痴如醉!哦,如果真是缪斯赐给了我这个幸运的一刹那,那么,她也太严酷了,她赐予我这个幸福的美妙的一瞬,却造成了我以后长久的、绵绵无尽的痛悔……哦,我又说远了。
"当时,我不可能作画,我的画夹和画笔都在我背上的行囊中,我没想到解开,也来不及取用,因为,我绝对没有想到一进村便碰上了千载难逢的画面……而且,姑娘在发现了我这个陌生人后,便慌慌地从丁步上跃起,慌慌地提起岸边的水桶,围裙一飘,像一阵清风似的,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了……
"后来,我的《溪边》就是根据这个场景画的……"
我完全忘了品茶,也像老岩一样微眯起了双眼。老岩的讲述,使我的耳畔响起了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淙淙流淌的声音;那个眼睛映着溪流波光、胸前松松搭拉着乌缎似的长辫的少女,就像一座浮雕,真真切切浮现在我眼前……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奇巧!我在村里住下了,没想到,恰恰住在那个姑娘的邻家。
"我住的那家主人,是个姓朱的六十多岁的孤寡老太太。她有两间收拾得异常干净的石墙草顶的茅屋,那茅屋和村中的许多房子一样,前前后后都是绿荫荫的竹子,幽静极了。朱老太太是个慈祥干练的老人。看来,她已接待过不少像我这样的来客了,她那热诚而周到的照拂,使我在这间茅舍就宿时,就像躺在秋夜的打谷场或春日的草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趣。"第二天清早,我起身走到屋外,刚做了两个深呼吸,忽然发现两条乌黑的长辫和一条毛蓝色的围裙在竹丛外一飘,用不着辨认,我立即断定:是她!
"这个发现使我喜出望外。我拨开竹丛,立即看到了和朱老太太家差不多大小的一所茅屋,屋前的地面扫得像镜子一样光洁。我刚刚迈过竹丛,突然窜出来一条尾巴毛茸茸的大黄狗,冲我汪汪直叫,我吓了一跳。幸而屋里随即跑出来一个大眼睛的瘦瘦的男孩,他十分友好地看我一眼,立刻把狗唤回去了。
"我很狼狈地退了回来,正在拉风箱做饭的朱老太太笑眯眯地问:'你到哑巴家去了?生人是进不了她家的,那只狗可认人哩!'
"哑巴?她是哑巴?我像挨了记闷棍似的呆住了。
"老太太正待说下去,忽然,两条辫子一飘,提着一桶清凌凌的水的姑娘进来了。她头也不抬地走向屋角的缸边,一只手撩着围裙,一只手轻巧巧地提起桶来,把水哗哗往里倒。她做得那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
"朱老太太掸掸柴灰站起来,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打了个手势。姑娘这才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了我一眼,这一望,就像两片榴花瓣突然飞贴到她的腮上似的,她两颊绯红了。她轻轻一扯那条四角绣了字花的毛蓝围裙,便一手提起桶,一手掩着嘴,不出声地笑着跑了。
"'这丫头!'朱老太太笑着摇头叹息。'你看,多伶俐的姑娘,也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自小就哑。长得这么俊,心眼又灵透,绣的花,全村闺女媳妇谁也赶不上哩!'
"'大妈,她家都有谁?'
"'现在就一个兄弟小元。她娘早没了,爹也在前年入了土;这个糟老头,还是早死了给后代造福,省得拖累儿女……'
"我奇怪了:'怎么?'
"'早先是个看风水的阴阳先生,解放这么多年了,懵懂得还翻清朝的皇历!成份又是个上中农,谁喜待见他这块香牌牌哩?……还是这闺女好,又安分又精灵,白日随队里人下田上山,早早晚晚在家捧着花绷子绣花,挣了钱供奉小兄弟上学……三里五乡的,不少光棍汉都想做她的入赘女婿哩!可她倒好,心高气硬的,谁也看不上。还喂了一条大黄狗来看门,你看看,多有心计!……'
"'大妈,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没有,反正是哑巴,叫什么她也听不见,可惜了……'
"我一时无话,不知怎的,心里很有点黯然,耳朵里老响着这句话:'可惜了……'
"可是,我还是决定了画她。我只要一闭眼,姑娘和那条小溪便像一幅早已完成的画浮在我面前……几乎是没有多费心思,我便动手了。我画得出乎意外的迅速和顺利。我所以画得那么顺当,能够画出人物的特征和神采,还因为在这中间,姑娘往朱老太太家跑得很勤……从听了朱老太太的话后,我暗中给这姑娘起了个名字:亚女。虽然,我一次也没有叫过她。
"亚女在跟我熟悉了之后,特别是知道我会画画并且在画她以后,她竟一点也不羞怯了。每天傍晚,在照例为朱老太太提来一桶水后,她就把下学回来的弟弟小元也叫过来,姐弟俩一左一右地守在我旁边,各自瞪着那对十分相似的,亮得像蓄了两汪水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正在涂抹的画。而当我笨拙地比着手势想对亚女说些什么时,她便推推小元,开心地用手掩着嘴,她是在笑,却从来也没笑出声来。
"当我终于画完《溪边》时,我心里美滋滋的。我在画架前走近去,又退回来,侧着头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端详着,别提有多高兴!站在我身后的亚女,也显得异常兴奋,她那黑亮黑亮的眼珠,不住地从画上移到我手中的画笔上,又从手上移到画上,好像惊异我的双手有什么魔法似的……我看出了这一点,也忍不住心中的得意而用轻轻的口哨吹起了一只小曲……
"忽然,亚女伸出一双纤巧的手指,朝我比划着,我愣了,一点也不明白。还是朱老太太懂了,立即给我'翻译':她是请我给她画些绣花用的花样。
"这有何难?我立即照办了,飞快而潦草地画了一张又一张的花卉虫鸟。当我转眼间就把一摞'花样'递给亚女时,一直屏声静息地看着我画的亚女,却微微蹙起了眉尖,摇了摇头,接着又打起了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的手势。
"亚女苦恼地轻轻地叹息一声,指指门外碧绿的竹丛,又伸出尖尖的指甲,在纸上轻轻地左右刻划起来……呵,我终于懂了:绣花的'花样'需要的是精致而细巧的线条……而且,亚女告诉我:她喜欢竹子。
"我点点头,这才下了功夫,用工笔精心地画了一丛长在溪边的翠竹。快要画完时,我忽然一瞥亚女那妩媚得犹如搽了胭脂的脸颊,心里一动,又在翠竹旁添了一株盛开的山花……
"亚女满意极了,双手接过去捧在胸前,几乎是向我鞠躬似地点了一下头,这才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
"第三天,朱老太太忽然把我扯到了亚女家的廊檐下。在那架光洁而溜滑的桐木'花绷'上,我看到绷着的一幅即将完工的绣花帐沿:雪白的布面上,几旋天蓝色的丝线表示着蜿蜒流动的小溪;一对黄嘴巴黑羽毛的乳燕,正矫捷地掠过小溪的水面;在'溪边'那丛青葱水绿的竹子中,斜斜伸过来一支欲开未开的红梅……
"我惊讶极了。亚女把我给她画的'花样'发挥得真是栩栩如生,而且又加了如此精心的再创造:这活泼泼的燕子,这含苞欲放的红梅……我禁不住伸出大拇指连连夸好。站在旁边的朱老太太,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呵呵地笑。而坐在'花绷'前的亚女,却把羞红了的脸蛋,伏在'花绷'上,再也不肯抬起来……
"油画《溪边》完成后,村中的不少人都认识了我这个不速之客,也得知亚女上了画的幸运,于是朱老太太的茅屋热闹非常了。我应接不暇地满足了这些纯朴而热情的乡下人的愿望:画着须眉皆白的老头、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刚满周岁的胖小子……一幅幅在我仅是练习品的素描,在他们眼中,却都是了不起的珍品。
"然而,我终于要走了。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我已经大体完成了预定的计划;另外,却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使我不能不提前了行期。
"那天上午,我又一次顺着村前的小溪,走到村后的山上去看那个大龙潭。这个蓄在山背脚的龙潭,面积不大,水却很深;对峙的山梁中,一道飞珠溅玉的瀑布,垂帘似的从断崖上直泻下来,气势十分壮美。起先,我只在山脚的潭边看,看了一会还不尽兴,便又爬到了瀑布飞跌的断崖旁鸟瞰,当我刚刚画出两幅草稿时,便见日头已正午,我的肚子也早饿了。
"我回得村来,远远望见朱老太太家的烟囱还在冒烟,断定她的中饭还没烧熟,便放慢了脚步,信步踱到了亚女家的屋前。
"那条尾巴毛茸茸的大黄狗,又噌的窜了出来,可是,看了看我,便一声也不叫,摇着尾巴退回去了。我向四周望了一眼,静悄悄的,屋顶没见炊烟,廊下没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