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而宝玉对于春天的伤感比黛玉要广大(黛玉是自怜),试看宝玉听到黛玉第二次葬花,吟诵《葬花吟》时的反应: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所以《红楼梦》的第二层是伤春、悲秋,风雨凄凄。但《红楼梦》不只是伤,不是停留在伤感的情绪里。而是深入认识到人生是苦的真相与本质。由伤入悲,因大悲而识苦。苦的背后是业。《红楼梦》的第三层是“业”。第十七回里众清客要为“杏花村”取虚名: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贾政并不称宝玉为孽障,而是称之为“业障”。
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听到宝钗来看他时所说的一番话后: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
贾宝玉的一生事业实际上是没有事业,是无用的“女儿”事业。
《红楼梦》悲剧的欲望说最早来自王国维,王国维的看法来自叔本华和和佛教(业就是佛教概念),今天的红学研究者渐渐少提起。张晓风曾支持《红楼梦》悲剧的“欲望说”:《红楼梦》中含玉字的名字总有其不凡的主人,像宝玉、黛玉、妙玉、红玉,都各自有他们不同的人生欲求。只是那欲似乎可以解作英文里的want,是一种不安,一种需索。贾宝玉最后出家的最大原因就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第一回,《红楼梦》在讲明神话式的“缘起”后,现实时间落在炎炎夏日,这并非巧合。炎夏永昼,象征佛家所说的色界。欲望蒸腾的人世、扰扰不安的人世。凡是不安、造作就是“苦”,平静方是“乐”。作为甄士隐投影的贾宝玉出生在夏天,四月二十六日。贾宝玉是被一僧一道携来“安身乐业”的,殊不知一生“事业”的发动力正是他的无名无知,业障。
于是《红楼梦》的第四层,是解夏后的清凉,是飞鸟各投林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佛教在印度兴起,印度气候常年炎热。故而夏天在佛教里拥有了特殊含义。“解夏”,谓僧尼一夏九旬安居期满而散去。又寓指躁动不安的欲望世界中消散。第一回,甄士隐在梦中听见一僧一道谈论宝玉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