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但无论如何辛苦,还是越来越穷。
紧急用钱时,四处借债,考虑到我家家境,无人愿意伸手。
我说无人,真的毫不夸张。
很多时候,父亲早上出门去借钱,到了夜深回来,一分钱没借到。
谷子、花生和大豆都难卖,大家都是种田人,没谁要这个。
吃商品粮的人,到底是太少了。
有时候,父亲大清早挑着一担豆子出去,到了镇上,赔尽笑脸,没人要,夜深又挑回来。
心灰意冷,满目无光。
而且,
命运不会因为穷人的困窘,而心生悲悯,对你另眼相待。
相反,你迎来的,很可能是祸不单行。
有一回,父亲被拖拉机辗过,他大难不死,活了过来,醒来后,说:“我想过,如果我残了,也不会拖累你们,就一口喝乐果(农药)死掉,不给你们添麻烦。”
他大病未愈,去搞副业。
一个人,带着一个铝罐,和一床被子,呆在原始丛林里,伐木,烘烤,背到大山那边,卖了钱后再原路折回。
路远,一天只够一趟。山路崎岖险峻,他时跪时立,膝盖磨得血肉模糊。晚上睡在黑洞洞的树林里,没有帐蓬,没有防护,野兽与夜风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一回他看到几颗树,以为是桂皮,剥了一蛇皮袋,兴致勃勃地带回来,说可以拿来卖。
没想到什么也不是。
村里类似我家状况的家庭,虽然不多,但也不少。
在80年代,南下打工的热潮还没有兴起,大家没有其他来钱的途径,只有更努力地刨作。
土坷垃敲得更细,耘禾耘得更勤,水放得更足,农家肥挑得更多。
也许有人说,可以做小生意啊!真是“何不食肉糜”的天真!
如果有那个本钱,早已境况好转。
但没有。
我在整个小学阶段,没看到我们家有过闲余的一块钱。往往要买一包盐,都得得攒上几个月。
就这样,因为制度不完善、资源短缺、人际低效、希望微渺,我们困在西西弗斯式的苦役中,日日如斯,年年如斯,循环往复。
而贫穷所带来的危害,远不止生活的不便,物质的缺乏,更可怕的,是对精神的逐渐摧毁。
每年年关将近,都是劫难。因为要债人从腊月开始,就坐满屋子,比狠似地,逼着我们还钱。
这些债务都不多,赊肉的十几块(一般两个月吃一次),看病赊药的几十块,春耕时赊了两袋化肥,犁田时赊了两天牛,去年开学时没学费,借了别人三十块......
各种债主凶神恶煞地站着,逼迫、威胁、骂骂咧咧。
除夕晚上十点,还有人杵在我家,翻来覆去地逼债。
“今天不还钱,你们这个年就别过了!”
“再过一个月吧,开年就还!”
可是,开了年,我们姐弟又要报名,学费还没有着落。怎么还?怎么办?年关一至无宁日,愁云惨淡,无计可施。
“一个月,一个月,我都来过几次了,次次这样说。就十几块钱,哪里省一下不就出来了,还要我催几次?我们家也要过年的,没钱怎么过年?”
“明年一定还,一有钱第一个还你。”
如是再三,父亲赔着笑,好话说尽。直到转钟将临,看我们家徒四壁,孩子没新衣,盘里没油水,过年肉都没有,实在什么也掏不出,债主才会不甘地离去。
然而也有例外的时候。
有一年,我们家遇见一个顽强的债主,除夕都没走,留在我们家,睡觉,大年初一醒来,继续讨要。
我父亲毫无办法。
那时候,表叔的妹妹从外地回来,带了一个据说很有钱的男朋友,表叔在家里请吃饭,几大桌。
我们家人都去了。
债主寸步不离地缠着父亲,也去了。
我们深以为耻,其他人也面面相觑,都觉突兀尴尬。最后,表叔觉得不妥,借了我们家二十块,还了他,才走了。
我父亲年轻时生得美,争强好胜,才艺也多。无奈爷爷的成分,家底的贫薄,他不得不一再低头,去求,去借,去告饶,去下跪,去承担他年轻时所不愿意承担的一切。
但愈是这样,愈是不被尊重。
他感到四面皆墙,八方寒意,生存空间越发逼仄,渐渐自我轻贱,形成一种新的生活哲学:有钱,就有一切。
这当然没大错,但他还反过来悟了一下:为了钱,可以不顾一切。
世界不把我当人看,那么,我也不会把自己当人看。
他看到妖冶的年轻女孩,出手阔绰,有房有车,羡慕得不行,恨不得把我和妹妹也赶去挣快钱。
我提醒他:“那么年轻,又没本事,还戏戏浪浪地,这钱肯定是不干净的。”
我父亲说:“那也是本事。”
贫穷是一种悄无声息的剥削。它从你的尊严开始,剥夺自信、剥夺良知、剥夺希望,变成另一个人。
他会因为改善生活的迫切,底线一再下滑,动用非理性、非正常甚至非法手段,去满足自己。
因此,我们邻近的许多女孩,初中未毕业,就出外打工,用身体挣钱;
而男孩们,有很大一部分,在城市的某个夹缝里,用暴力谋生。
上初中的时候,我离开家,在镇中学住宿。
周五放学,周日返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