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犹豫)
你可以看看这组照片吗?
是我这段时间每天拍的。
徐:当然可以。这是
你家天花板?角落里是有块污渍吗?
许:我开始也以为这是团污渍,你看到它每天的变化了吗?
徐:在
……变大?而且感觉形状也变了,最开始只是块椭圆形。
许:(兴奋)是的,你没说错,你再仔细看看。
再仔细看看?这不就是滩霉渍?看着像
是渗水导致的。
我正努力试图观察出异常的时候,许婷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医生,你不觉得……它很可爱吗?”
我被吓得一缩,这才发现许婷的语气变了。
不再是之前的惊恐和绝望,而是
……欣赏的,甚至怜爱的。
她指着照片里污渍的两点突起,语气异常柔和:
“你看,这像不像两只小手?”
又指着下面的两个点:
“看这。小脚也长出来了。”
“看,这是小脑袋,这么圆,小小的一个。”
她盯着照片的眼睛充满母性,就像在看自家孩子,而不是一滩污渍。
这种霉渍怎么会看出像小孩了
我在这一刻是真的有点毛骨悚然了。
但很快,我理解了她行为背后的逻辑:
“你很想再有一个孩子吧?”
许婷的脸上闪过一丝悲伤和渴望,但逐渐被奇异的满足和喜悦取代。
她说:
“我
昨天
已经有了,多谢菩萨保佑。
”
接下来的话,让我后背的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
许婷用一副非常梦幻的幸福表情说:
“就是昨天夜里,我半睡半醒的时候,看到娃娃动了……从墙上爬了下来……”
她微笑着用手在污渍的照片上来回滑动,像在逗弄小孩的脸颊
:
“娃娃一点一点爬到床上来了,顺着又爬到我脚上……”
我喉咙发干地问道:
“然后呢?”
她轻松且愉悦地:
“然后,就钻到我肚子里啦。”
我默背着一个个枯燥乏味的专业名词让自己冷静,对,
“
胎儿爬入腹中”
的幻觉,符合妊娠期精神障碍中病理性代偿机制
,所以她这么想很正常……
对……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接下来只要针对她的
抑郁
、
焦虑,妄想
和
幻觉,
展开循序渐进的治疗就行。
临走时,许婷像是有些后悔和我说太多,拉着我的手,苦口婆心地劝我
尽早找个庙去拜一拜。
“我们今天呆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我说得也太多了……”许婷松开我的手,退后几步端详我,蛛丝般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拂过,然后突然露出一点惊恐,喃喃说道:“晚了,晚了……你快去庙里拜一下,知道吗?”
然后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拉着老公,逃也似地走了。
下班后,我在电脑上查了下许婷说
的那个帖子。
网上讲这事的帖子不少,还别说,真有点吓人。
这个案件因为太过离奇,还被改编成了电影《咒》
2005
年,台湾高雄姓吴的一家六口人,自称被三太子、观世音菩萨等神明附体,陷入集体癫狂。
一家人不但自残还互殴,拿着点燃的香灼烧对方,甚至互相泼洒尿液、喂食粪便,饭也不吃,就靠喝符水活着。
直到大女儿被活活饿死,一家人还觉得死的是附在她身上的妖魔,大女儿这下得救了,很快就会醒过来。
第二天把女儿尸体送到医院,这才被警方发现、媒体报道。
拿这个新闻诅咒人也是有点太刁钻了,全家中邪,这得多罕见?
3
这对夫妻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又是个雨天。
天空像发霉了一样灰蒙蒙的,稀疏的雨线跟菌丝似的,到处飘舞。
“我老公……他真的被我传染了。”许婷绝望地说,“他中邪了!”
中邪我当然是不信的,但确实很意外。
妊娠期精神障碍并不会传染,更何况是传染给一个男人?
但和
谢文斌沟通之后,我发现,他不但病了,
竟然病得比
许婷更严重。
因为他的妄想更具体,信念更坚定。
谢文斌斩钉截铁地
开口:
“家里还住着第四个人,一直藏着在。”
他现在的神态和语气都很像许婷。
有着同样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同样直勾勾的眼神,同样充满恐惧的口吻,以及很难让人理解和相信的发言。
“他住在墙里,哦不,还有地板,还有天花板……你知道吗,他在墙里挪来挪去!”
谢文斌说到这里,突然起身,像只壁虎一样趴在诊室的墙上,像在听着什么,接着又完全不怕脏地把脸贴在地上,又听了会。
这才爬起来,松了口气:
“太好了,他暂时没有跟过来。”
我问:
“你是怎么发现家里有第四个人的?”
谢文斌快速而高亢地回答:
“因为他在跟我说话!”
“他说了什么?”
谢文斌刚刚还亢奋的模样像被突然按了暂停键,
仿佛我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球直勾勾地看着我,抬起两只手放到嘴前面,手指错落地摆动起来,像蟑螂挥舞着触须。
然后他被挡住的嘴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他就在墙里,窸窸窣窣地,一直在那讲话,又不肯讲清楚,非得我把耳朵贴在墙上,才能听清……”
谢文斌的眼珠在眼眶里快速转动,眼角抽搐了两下:
“他住着我花钱买的房子,还嘲笑我穷!说我没本事,是个窝囊废!”
我尝试跳出谢文斌完全脱离现实的发言,去思考其中的有效线索。
藏在家里的第四个人
……我快速联想了一遍所有相关的信息。
忽然记起前阵子刚看过一个央视报道,《藏在家中的陌生人》,说一个男的潜入别人家,
“寄生”了9个月都没被发现。
电影《寄生虫》的剧情照进现实了
许婷说房子里渗进了
“脏东西”,
谢文斌说家里住着
“第四个人”,他们的妄想都不约而同指向了同一个信息——家里来了外来者。
我越想越觉得,搞不好真有第四个人。
要真是这样,那就危险了,一个陌生人潜伏在他们家里,制造出各种诡异的动静,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建议说:
“给家里装几个监控吧,看看他是谁,藏在哪。”
谢文斌抹掉额头的虚汗,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反复擦拭着镜片。
再把眼镜戴回去后,恢复得有点像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斯文男人了。
他的声音也冷静了不少:
“谢谢你,医生。你是对的,我也不信什么中邪。”
他再次强调:
“这世界上没有鬼,有也是人在装神弄鬼。我回去就装监控。”
我想着要是潜入者被顺利抓住,这对饱受惊吓的夫妻就能解脱了,说不定还能上个新闻。
但现实又一次颠覆了我的预设。
仿佛所有的理性和分析都在这家人身上失效了。
预约的第三次诊疗时间还没到,这对夫妻就又来了。
还带着他们在读初二的女儿。
女儿又高又瘦,像只被喷了农药的细长螳螂。
一家三口,同样蜡黄的脸色,同样通红的眼球,同样沉重的呼吸声和零星的咳嗽。
许婷神情恍惚又疯狂地告诉我,现在女儿也中邪了:
“全家都中邪了,和那个帖子里说的一模一样!”
她发出嘶哑的哀嚎:
“我就不该看那个帖子!”
又喃喃地说,“我后来转发了……至少转了一百多个人……但是没用,已经没用了……”
我一边阻止许婷撕扯自己的头皮,一边问:
“你们没装监控吗?”
谢文斌也在崩溃边缘,
“装了,什么异常都没有。我甚至还报警了
。
”
“警察来家里查了一圈,说没有外人藏匿,还建议我们继续看心理医生。”
压根没有潜入者?
一对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精神病史的中年夫妻,凭空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我想了会,问女儿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说她也中邪了。
谢文斌蠕动了下嘴唇:
“她在家里烧……年画娃娃。”
许婷补充说:
“说是给观音菩萨的供品,还说这是菩萨亲口嘱咐她的。”
许婷丝毫不怀疑观音能和她女儿沟通,但她质疑的是:
“菩萨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要求?这听着……不像正神。”
甭管正神邪神,
我赶紧让夫妻俩先出去,和女儿单独聊一聊。
和爸妈的惶恐不同,14岁的
谢珊
珊神态很骄傲,甚至一上来就主动开口:“医生,我没病。”
她很得意地宣布,“我和鬼子母成了好朋友。他们不信,非说我中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