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晚清时代预印日记版仍相当流行。但具体到每日记载之时,预先印好的各项空格,往往不能填满。《绵绵穆穆之室日记》几乎每天都有栏目空出,“静坐”项甚至被借来记录睡眠状况,与刻版原意不无出入。惟有“读书”一栏的记载较为持久且充实。《曾文正公年谱》揭示此期日记突出“读书”一项,其实另有渊源:
至是公乃仿程氏《读书日程》之意,为日记曰《绵绵穆穆之室日记》。
格式化的读书功程本是南宋以降书院教学的普遍手段,《绵绵穆穆之室日记》则有意摹仿元儒程端礼的《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程氏日程敷演“朱子读书法”,不仅是一套分年递进的教程,不仅是一套分年递进的教程,更细化到每日自早至晚各个时段温、看、浏览的程序,循环往复,不断增益,从字训、小学书入门,最终掌握包括经传、史鉴、古文、性理书在内的理学知识统一体。与曾国藩日记中的读书描写尤为接近的是,程氏日程针对各段学程和不同类别、功能的书籍,早就区分了
“倍读”“看读”“讽诵”“暗诵”“句读”“点抹”
等不同读法,尤其强调通过“倍读”即出声温诵熟书来贯彻朱子读书法“熟读精思”“虚心涵泳”的教旨。元刊本《读书分年日程》附有读经、读看史、读看文、读作举业、小学五种日程版格,区分早、午、晚时段和读、温、倍、看、玩索等读法,各标起止之处,供学者摹刻翻印后每日填写,尤与晚清人刻印“日记版”填写读书课程的用意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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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刊《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
所附“读经日程”版格
按预印格式填写的《绵绵穆穆之室日记》现仅存不到一年的长度,此后曾氏日记的主体便是咸丰八年六月起直到其易箦前一日近14年无间断的记事体。就记事性质和读者预设来看,咸丰八年服阙复出前、后的日记确实有所不同。是年七月,曾国藩致信曾国荃,称“兄此出立有日记簿……此后凡寄家书,皆以此法行之,庶逐一悉告,不至遗漏”;同时与曾纪泽书,亦提到“将日记封每次家信中,闻林文忠
(则徐)
家书即系如此办法”。曾国藩京官时期就有抄副日记寄家的习惯 ,咸丰八年以后致子、弟书中频现“馀详日记中”等语,有意识地将日记作为家书的补充,每月乃至每旬托摺差或专勇带回。咸同时期日记的记事密度有所增强,且不轻易付外人传看。但也不能忽视曾国藩凭借日记为家人确立修身楷模的用心。其中关于读书功程的详尽描写,既是“自讼”功程,又是在胞弟、子侄这些小范围日记读者的仰视目光中宣示的生活典范。
咸丰八年以后日记中的“读书功程”,并没有随着格式简化或记事增密而遭到削弱。读书记载在后期日记中反而更为丰富,甚至有时军事、公牍、应酬等行事竟成了读书间隙的点缀。后期日记仍延续了《读书分年日程》的框架,每日分早起、饭后、傍夕、灯后等时段载录阅、诵、批、圈等读书行为,时而自省读书的功过得失。最能说明咸丰八年以后日记“读书功程”性质的,是日记中不断订立的“日课”。现存曾氏日记一共有11次“立日课”的记载,除了京官时期四次
(1.42、1.48、1.138及《绵绵穆穆之室日记》第3279-3283页)
,咸丰八年以后七次日课中涉及读书的内容有:
(1)咸丰八年三到四月
(补记)
:读书二卷
(卯初至午初)
;
诵诗、古文
(酉正至亥正)(1.241)
(2)咸丰八年十月初六日附记:
温
熟书、览生书……
(申酉戌亥)(1.310)
(3) 咸丰九年八月十九日附记:……中饭后看书,极少十页,极多不过三十页……灯后,
温熟古文
一篇,千字以内者十遍,千字以外者五遍。
(1.411)
(4)咸丰十年七月初六日:
夜涵泳熟书
,不办公事。
(1.519)
(5)同治元年八月十九日:留心文事,须从恬吟声调、广征古训下手。每日……灯后于文事加意……夜间:
温诗古文
、核批札稿、查应奏事目。
(2.780)
(6)同治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将分内职事定一常课,作口诀曰:午前治己事,午后治公文……
二更诵诗书,高吟动鬼神
。
(2.1206-7)
(7)同治八年二月初六日:灯后看书、
诵古文。
(3.1612)
这七次日课涵盖了曾国藩从重出治军到平定太平天国后治理两江、直隶的各个时段,说明读书工夫在曾氏中年以后的修身功程中仍占有重要位置。而日记所记录的每日读书是否“有恒”,正是对这些“日课”贯彻与否的检证。此外,后期读书日课越来越强调夜间高声温诵熟书的工夫,所读内容则突显“诗古文”,更可窥见在摆脱了京师理学圈的视线后,曾氏读书理念和学问取向的新境界。
作为读书规划的“日课”并不能涵盖日常阅读实际,只有将每日记录的读书行为与预订的“日课”相对照,才能衡量曾国藩读书修身的成败。因此,有必要将“日课”落实到每日读书活动的记载,统计现存日记中所见读书行为的动态分布。在排日记载的体裁之下,具体读书行为的变化与分化,更可揭示有意识主张背后一些“见之于行事”的隐微趋势。
归纳读书行为分布和趋势的前提,是确定统计单位。阅读史研究多以书为中心,关注阅读书目及其种类、数量的变化。但各类书籍性质、功能、读法有别,更有部头大小之异:重要典籍需要长期、深度阅读,同一部书可能在不同时空或以不同方式阅读多次;另一些书籍却只是一过性浏览乃至翻看。有意义的数据不是读了多少种书,而是可感的阅读次数,且应纳入每次阅读不同的环境、动机、方式等作为变量。
本文以同一日内同一时段(早、午、晚等)以同种方式(看、温、诵、批等)读同种书为“1次”读书,
作为基本统计单位,在现存曾国藩日记中共计得读书活动
6529次
。
曾国藩由书生而服官治军,日记所见读书生涯亦可按生平大致分成三时期:a)咸丰八年以前片段日记反映的京官时期,共有910次读书记录;b)咸丰八年至同治三年服阙复出与太平军作战时期,计1887次;c)同治四年至十一年二月谢世的晚年,计3732次。这一粗略分期只是为了呈现变化趋势。每次读书活动具体的统计项目,则包括:
(一)读书时段、(二)所读书籍类型、(三)读书方式、(四)读书空间、(五)读书频率等
。惟曾氏对读书空间着墨极少,京官时期日记偶而提及湖广会馆等场所
(见道光二十三年二、三月日记)
,中年以后则多记载外出途中于轿、车、船内读书,往往待驻店后再增补批识。至于读书频率,日课中曾计划每日看新书“极少十叶,极多不过三十叶”
(1.411)
,但每为他务打断,加之记载阙略,且不同类型书籍阅读进度有别,统计意义不大。下面仅就前三项进行分类,归纳每项各类别在曾氏人生不同时期读书行为中的占比,以及三项之间各类对应的分布。
(一)每日读书时段
以《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为代表,理学读书功程将每日分为若干时段,强调在固定时段内按特定方式读毕预定书目。曾国藩在日记中记载读书活动,同样有很强的时段意识。按其生活习惯,基本上可以把午饭
(未初或未正)
和晚饭
(酉初)
作为两个区分点,每日分为三段:
1)早段
:包括“早起”“早间”“早饭后”“饭后”“上半日”“午饭前”等词汇以及未初以前的时刻;
2)中段
:如“午后”“下半天”“傍夕前”等,及未刻到酉初以前的时刻;
3)晚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