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我成长过程中,只有干不完的活,挣不足的钞票。我们村历来是烟叶种植佳地,而我们家算是种植大户,父亲有文化,心又细,所以烘烤烟叶比较讲究。即便如此,上世纪90年代,我们全家收入也只有几千元,严重入不敷出。
记忆最清晰之处都与贫穷有关。五姨父在水城钢铁厂上班,我记得某次给父亲送来一件外套,父亲嫌小,我便擅自做主穿在身上。袖子太长,我使劲卷,衣服太长,我便紧紧扎进裤袋。跟我同桌的女生说,从来没见我这么帅过。
穷,但仍然有五花八门的税费。秋收要交工余粮,种地要交农业税……记忆最深刻的要数交屠宰税,进入腊月,母亲早早便要将沾满泥土的紫色五块钱放在窗台上,嘱咐谁也不能动用,杀完猪后村干部要来收取。
我1998年上学离开前,村干部都很敬业,每月工资只有几十块钱。每到税收季,白天下地干活,晚上便挨家挨户做工作,一丝不苟。如果遇到“钉子户”,还得通过各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劝导。我周末从县城回家背下一周口粮,晚上几乎见不到父亲的影子。
不过,那时候乡情甚浓,人口流动不大,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候收取税费免不了背后挨骂,但碍于面子,除个别人外,即便挂账时间长,基本也能缴齐。在税费缴齐之前,村干部要自掏腰包垫付“钉子户”所欠费用。所以说,村干部并不好当。
但是与计划生育相比,税费收缴只能算小事儿。计生人员下乡堪称“鬼子进村”。别说法律概念,连规矩都不要。我叔叔家超生躲出去后,计生人员驻家吃喝半月,陆续把他家猪、牛、鸡、鸭都顺走,一罐子猪油没法拿,几个人推到山坡上滚下来取乐。临走时,有个计生员说他新建房子,正好没有门,于是把四扇门也卸下搬走。
更多时候,我家是他们腐败的据点。我家院子很大,他们把“扫荡”而来的“战利品”摆放在门口,像草原上的雄狮,沾沾自喜看着“猎物”,边抽烟边指挥我父母把“缴获”来的鸡鸭炖给他们吃。吆三喝五,杯觥交错,酒饱饭足,好不快活。正在念初中的我恨得咬牙切齿。我妈抱怨说,村支书挣的那几十块钱还不够喂这帮狗。
“鬼子”走后,黑锅还得村干部背。在农村,重男轻女和传宗接代的观念很浓,一旦谁家媳妇不小心被逮住,家属往往会认为是村干部“告密”。那年头。计生工作堪称粗暴豪放,上环、引产、做输卵(精)管结扎手术,完全不顾别人死活。我一个伯母前两个都是女子,怀第三胎时被抓住,六个多月强行引产,是个男孩。她当时就精神崩溃,我妈说刚引产完,她竟然能从三楼跳下去,毫发无损。至今我伯母也是时好时坏。
既要完成上级下派的计生任务(完不成任务罚款),又要顾及乡亲情面和传统观念,工作开展往往两难,有时候甚至冒着被殴打的危险。
我曾经跟父亲深聊过一次,就那么点钱,为什么要当村干部。他说:“我是党员,镇领导直接点名,说我有文化。而且“赤脚医生”当了二十多年,救死扶伤,有很好的群众基础。“我反驳说:“那你也犯不着被当成工具啊!”父亲沉默许久对我说:“我是党员,抹不开领导面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许是出于一点私心吧,说白了,混个脸熟,你们上学,难免会上镇政府开个证明啥的,要是不熟悉,别人连头都不会抬一下……”
这是我对农村党员的最初影响,理论水平有限,但极为忠诚。当时,党员对他们来说还是一种荣誉和责任,而没有沦为谋求私利的工具。
我在半自传体长篇小说《旧地政法》里写过,计生人员的粗暴与恶劣行径,是我当初执意要选择学法的原因。我很天真地想,如果我跟他们这些“土匪”打架,大抵会被揍得找不到北,那我为何不模仿鲁迅?他弃医从文,我选择法学,让法治之光照进现实。
生活永远在别处,你并不是真心热爱农村,你只是想逃避
农村以前不是田园生活,现在更不是,只有一记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大都市呆得太久,谁都会想念农村的山山水水。去年春节我带儿子回老家,趁他在土里打滚,我也偷偷跪在世代刨食的土地上,膝下是不会自然降解的塑料口袋。真的,农村并非想象中那么富有诗情画意。我们与其说是怀念农村,还不如说是怀念过去,你并非钟爱农村,你只想逃避现实。
城市在发展,很多商业模式也随着人口流动被移植回到农村,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们速度顶点在哪儿,商业模式界限在何处?细细琢磨,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