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秩序
在鬼火少年们的眼中,需要对抗的秩序无处不在
。
从家庭、学校再到社会,随着他们的成长,规则的红线也步步向前,挤压着他们的世界。
摆在他们眼前的似乎只有两种选择:
不断后退,或者冲破红线。
阿斌感受到的第一道秩序,是父亲树立的权威。在家中,他的父亲以暴力维系规则。阿斌至今记得某个台风肆虐的夜晚,屋外大雨如注,他已忘记自己犯了什么错,只记得暴怒的父亲撞开反锁的房门,将他拖到屋外。暴雨中,父亲的拳脚混合着雨点落在他身上。
还有一次他很小,父亲将他一路夹在腋下,企图要把他扔进海里。阿斌的姐姐目睹了那一幕。她始终确信,父亲当时是认真的。如果不是她紧随其后苦苦哀求,弟弟或许真的会被扔进海里。
这是小镇父母教育子女的普遍方式。他们文化程度不高,缺乏管教孩子的经验与精力,习惯用棍棒解决问题。
暴力的土壤,最终孕育了反抗的种子。随着年岁增长,阿斌学会了反抗,父亲的权威逐渐崩塌。然而,家庭的规训并未结束。当暴力失效,无力管教孩子的家长便会将希望寄托于学校。
封闭式学校成了少年世界中的第二道秩序。那种窒息感至今仍令波仔印象深刻:每天早上,宿管阿姨的叫喊声在六点半准时响起,起床后先到操场,跑操三圈。从早晨七点半开始上课,到晚上八点半结束。到初三,晚自习下课时间被延长到十点,而宿舍熄灯时间是十点半。包含洗漱,只有半小时个人时间。
阿斌也曾想过好好学习,但他从未在这套规则中取得过胜利。小学,他的成绩就一直在末尾徘徊,每次算年级平均分,名字总是被剔除在外。有次数学考试得了零分,他心里忐忑不安。出乎意料的是,当时的数学老师并没有批评他,反而对他格外关注,经常在课堂上点名让他回答问题。尽管阿斌站起来后支支吾吾,始终答不上来,但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和鼓励。
到了初中,阿斌下定决心要迎头赶上。他翻开书本,试图理解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数字,但很快,他就感到头晕目眩。“晕了,感觉整个头都在打转。”合上书本,阿斌感到无力。根据入学考试成绩,阿斌被分到了三班,是年级上垫底的班级。
班级内部,又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将学生们进一步划分。刚入学时阿斌还坐在第三排,随后他的座位不断后移,最终定格在倒数第二排:与同样成绩不佳的波仔临近。
在学校里,阿斌和波仔这样的男孩,作为优绩主义的落败者被日益边缘化。一名出生于2010年后的男孩回忆,自己曾因在课堂上吃泡面,被政治老师赶出教室。
到后来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只要存在,似乎就是一种错误。“我在那边啃手指,他也叫我出去。”吃泡面的男孩说。
波仔的一名同学也有类似经历,他因在课上说话被某位老师驱逐,久而久之,他养成习惯:只要那位老师一进教室,他就自动起身离开。
在乡镇校园里,成绩不好又身无所长的学生,在同学群体中更加不受欢迎。阿斌表示,学习不好的学生如果还不出来玩,落了单,很容易就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为了武装自己,他们往往需要通过“抱团取暖”的方式,加入某些小团体。
后来的阿斌认识了一位比自己小三岁的男孩,因为个头不高,身形又像小学生一样瘦弱,这名男孩在上中专后便成了同学们欺负的对象。他的手机常常被抢去打游戏,零食也会被人毫不客气地夺走。受不了时,他只能偷偷拨打校外朋友的电话,倾述内心的压抑。
渐渐地,男孩开始厌倦上学。校外的朋友教他骑车,促使他加入摩托江湖。
高压管理、排名与霸凌,催生出更多逃离的渴望。寝室熄灯后,初中男孩们悄悄溜出宿舍,逃过宿管的巡视,向学校操场后那道两米高的围墙进发。
墙面上一块手工凿出的凹槽,是他们通往外界的钥匙。男孩们一个个助跑、跳跃,双手卡住凹槽,借力一寸寸向上攀爬,最终翻越心中名为学校的牢笼。
昼夜就此颠倒。白天,他们在课堂上补觉;夜晚,他们在街头游荡。周末,他们呼朋引伴,拨打一通又一通的电话,吃完午饭就立刻奔往约定好的集合点,不断从一个地点迁移到另一个地点——从镇上的奶茶店到山间的隧道,再到隔壁小镇的街道。许多时候,他们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有一种信念:“先出来再说。”
图 |一位鬼火少年摩托车上的改装排气管
然而校外的生活,终究还是让他们感到枯燥。缺乏生机和活力的小镇本身,构成围困少年们的第三道秩序。
近年随着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多人搬去县城或外出务工,镇上只剩老人和孩子,日复一日在同样的场景里生活。
除春节外,小镇街上大部分商铺都店门紧闭,
唯一有些人气的街道,也不过零星开着几家奶茶和汉堡店。
在日益凋敝的黄岐镇上,没有车是一种处境。镇上几乎没有公共交通工具,只有收费昂贵的“黑车”,10公里收费50元。如果没有车,男孩们活动的范围只剩家和学校附近。
在学会骑车前,阿斌的出行一直仰赖其他会骑摩托车的朋友。他总是被动等待,等朋友在偶尔想起他时来接他,离开沉闷的家。有次周末,他记得自己躺在床上,无事可做。那天,没有人想起他,他也提不起劲玩手机或者打游戏。
小镇上新一代的鬼火少年有着同样的体会。
这些平均年龄不超过十五岁的男孩们熟练地谈论异性和金钱,就像久经人事的成年人一样。在一些人眼中,车是吸引异性的法宝,与性魅力挂钩。一名男孩曾羡慕那些骑车的男孩,认为他们车座后总能载着不同的异性。
然而,当他终于拥有自己的车后,却发现打电话向他恳求坐车后座的,竟然全是男生。
暴力筑造的家庭、规则严苛的学校和没落逼仄的乡镇,重重围困着渴望自由的青春。而闪着鬼火、高速飞驰的摩托车冲破了一切。
波仔至今记得,2020年,初二的自己第一次骑车去县城的场景。50公里的路程,夜晚的海风顺着衣领灌入身体。抵达时,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宽阔的马路、霓虹闪烁的高楼、坐满顾客的店铺。县城与小镇截然不同,仿佛另一个世界。
“好大,会不会迷路。”波仔强装镇定,内心却翻涌着激动与不安。除了一个熟悉路况的伙伴,其他人都像波仔一样,好奇地在摩托车上左顾右盼。
围墙外的世界很大,似乎哪里都在等着男孩们探索和开发。那几年,他们像散落的原子,凭借本能和周遭的世界尽情碰撞。
社会控制理论认为,在社会化过程中人与父母、学校、同伴、社会等建立起强度不同的社会联结,主要体现为家庭依恋、学校依恋和同伴依恋。紧密的社会联结可有效地控制越轨行为。
家庭和学校作为伴随成长最主要的场所,未能给少年们归属感,而被视作需要打破的牢笼。这意味着,他们与社会建立联结的方式只剩下“同伴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