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像闪亮的云朵,飘移在
坚实的大地上。
我闭上眼,把自己裹入,
可亲动物的毛皮
我想感受羊蹄下的细沙
倾听夜里的马厩
门闩插上的声响。
但我却躺在羽毛中,
颤悠在高高的虚空。
我头晕目眩,难以入眠。
我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找到
一朵玫瑰作为支撑。
——《只有一朵玫瑰支撑》
土地是坚实的,她却只能如云般飘动,如鸟般迁徙。谁不曾希望找到可以永远扎根的家?然而土地似乎与犹太人的命运背道而驰,她只能在空中建造房子,把床铺安在秋千上。谁不想听到门闩扣上的声音,裹着温暖的毛被沉入梦乡?但悬在虚空中的她头晕目眩,难以入眠。谁不曾在痛苦中疾呼渴求强大的依靠?她却只找到一朵玫瑰作为支撑。
这朵玫瑰当然已不是他的爱情。她的玫瑰是她自己栽种的。生活中的一切都难以忍受,但手里还握着笔,笔里还淌着墨,描述难以忍受之事本身就是希望,笔杆与晕染在纸上的墨构成了一朵玫瑰,虽难称救赎,却足以支撑。
“树”:
从她的身体长出
鸟儿自然喜欢树。
她鸟儿般的双眼总在搜寻着树。
最终,从她的身体里长出大树。
童年时家中花园里种着的杏树,在她的诗中成了永立不倒的臂弯。她的父亲是律师,母亲热爱艺术,经常在家中举办歌唱沙龙。父母的极端宠爱
(甚至近乎溺爱)
,让小希尔德像个“杏仁核”般躺在安全舒适的“杏仁”里。这或许也塑造了她阴晴不定的性格,与她交往甚密的朋友都承认,她绝对谈不上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帕尔姆是她离开童年杏树后寻找到的大树。她曾天真地设想,迁徙的小鸟也可在此筑巢。流亡的确将两人的命运彻底捆绑在了一起,但这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
多敏在书房。
丈夫是个“学术狂人”,上天也眷顾了他的学术生涯:来到多米尼加共和国后,他就在首都旧城区的古建筑中发现了安达卢西亚式庭院古迹,并通过相关研究迅速确立了自己在学术界的地位,成为圣多明各大学的首位德国教授。后来这片旧殖民城申请到世界文化遗产,他的研究功不可没,直到今天,多米尼加共和国还有以“帕尔姆”命名的街道和基金会。战争结束后,令人瞩目的学术成果让他成为最早一批申请到奖学金的犹太学者,先是通过古根海姆奖学金前往纽约,后又通过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的奖学金回到德国,最终以罕见的“海外成功犹太学者”身份重返海德堡大学。
奥德修斯的漫长归途终于迎来句点,绕地球大半圈之后,两人终于重回相识相恋的小城。她曾经坚信,只要有他,无休止的航行终有尽头。航行的确结束了,只是物是人非。虽然他们在别人眼中是一对梦幻学术伴侣,但对两人来说,这景象不过是往日的残痕。
曾经,她全力支持丈夫的学术,可当她需要支持时,却发现这棵树其实只在乎自己枝繁叶茂,甚至想抖落这只早早筑巢的小鸟。曾经,“写诗”的领地一直被丈夫独占:他不仅是历史学家,还自诩为天生的诗人。他喜欢和妻子一起读诗、译诗、讨论诗,却很难接受家里出现一个与自己竞争的女诗人。
但这次她不能再压抑自己,不能永远做他的“学术女仆”和“诗歌伴侣”。即使女性的言说在很大程度上依旧笼罩在男性的阴影下,但如今她的身体迫切需要长出自己的树。在出版社编辑的建议下,她以新的名字重生。她曾是希尔德加德·吕文施泰因,婚后成了希尔德·帕尔姆
(Hilde Palm)
,现在她是希尔德·多敏
(Hilde Dom in)
:“多敏”
(Dom in)
来自曾经的流亡地“多米尼加”
(Dom inicana)
。她随丈夫在这个陌生的岛屿流亡了十四年,经历了多重意义的死亡。如今她才发现,从自己弱小的身体上也能长出可以扎根的树:
一棵名字怪异的树,
一棵像所有树的树,
从我身上长出,
像长自所有逝者的身体,
无关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