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97
年出生的女工晨晨,打开自己微信朋友圈中的链接,开始朗诵一首关于劳动的诗歌:
吊带裙
邬霞
包装车间灯火通明/我手握电熨斗/集聚我所有的手温/我要先把吊带熨平/挂在你肩上才不会勒疼你/
然后从腰身开始熨起/多么可爱的腰身/可以安放一只白净的手/林荫道上/轻抚一种安静的爱情/最后把裙裾展开/我要把每个皱褶的宽度熨得都相等/让你在湖边/或者在草坪上/等待风吹/你也可以奔跑/但,一定要让裙裾飘起来/带着弧度/像花儿一样
我要洗一件汗湿的厂服/我已把它折叠好/打了包装/吊带裙/它将被打包运出车间/走向某个市场/某个时尚的店面/等待惟一的你/陌生的姑娘/我爱你
这首《吊带裙》来自
1982
年出生的诗人邬霞,她
14
岁随着母亲从四川内江南下深圳打工,在辛苦的工作之余创作了大量诗歌,通过工人们的手机网络流传到全国。出来打工才一年、老家辽宁抚顺的晨晨从这个比自己大
15
岁的姐姐那里,读到了生产和消费的分隔、车间工作的繁重、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皮村,位于北京市朝阳区金盏乡,是北京外来务工人员在城市东北部的主要聚居地之一。在“城里人”看来,这里是城乡结合部,混乱肮脏、荒凉闭塞、了无生气;可十几年前,几个打工青年在这里成立了工友之家,通过集体劳动、一砖一瓦地建起了工人剧场、子弟小学、打工博物馆和社区工会,让这破败的远郊逐渐热闹了起来。通过廉价智能手机和在地的工人文学小组,各行各业的工友们像晨晨一样,正每天同遥远地方素未谋面的中国数亿打工者在线上和线下相遇。在这个全民搭建自媒体、申请公众账号的网络时代,流动工人们也悄无声息地加入了移动互联的浪潮,涌现出基于各式技术和社会创新的网络化交往方式,开始诉说和传播他们的工作、生活、尊严与梦想。
中国新工人网络的崛起不在一朝一夕。与当代“数字鸿沟”的普遍认知相悖,改革开放以来新兴的打工群体,并非我们想象中对信息传播科技完全陌生的落后人群;恰恰相反,在过去的
30
年间,他们如同候鸟,于内陆乡村和沿海工业带之间迁徙往返,在为全球消费主义生产订单的同时,也成为了中国跨地域社会网络创新的最活跃生产者。他们对信息科技进程的参与和塑造可以追溯至网吧、小灵通、甚至寻呼机这些早期接入技术在中国社会中的采用。正如邱林川在《信息时代的世界工厂》中所写道,在中国的信息社会分层结构里,广大的流动打工者群体,恰恰是介于“信息拥有者(
information haves
)”和“信息缺乏者(
have-nots
)”之间的中坚力量——信息中下阶层(
information have-less
)。他们的高度地域和行业流动性、不稳定的雇佣状况和分离式的家庭构造,使得他们必须依靠各类移动和互联技术,去处理如情感沟通、就业、医疗、住房、教育等不断升级的基本生存议题(
existential issues
)。
正是在信息中下层民众基于生存需求的技术应用和创新中,他们开始彼此连接、生产内容、互相辨认、进而获得身份认同和生成跨地域的阶级情感。于是,新工人的网络交往开始从被动的求存回路,进化为主动的文化表达和身份建构,甚至上升到政治和经济的集体诉求,于无声中深刻塑造着中国信息社会的基本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