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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电影《三岛由纪夫传》剧照
本专栏近期邀请几位作家以“母亲”为题撰文,上个月和上上个月分别由大江健三郎先生和深泽七郎先生执笔,这回轮到我了。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要说这三个作家的共通之处,或说世人认为这三个人的共同特点,就是他们都具有相当强烈的恋母情结。我向来主张“作家的才华来自于恋母情结”,因此,能和两位前辈作家并列,我感到很荣幸。提到恋母情结,谷崎润一郎先生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川端康成先生、舟桥圣一先生也有同样的倾向。在谷崎润一郎先生那部《永恒的女性》里,隐约可窥见在他年轻时就过世的母亲美丽的身影。
我的母亲生于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轻时是个大美人,现在五十三岁。今年春天,母亲生了大病,动了手术。手术前,她央求医生手术后不能留下疤,让医生很是为难。直到她脸部消肿、恢复原貌以后,医生对她说:“夫人,您又恢复优雅的神采了呢。”母亲闻言,相当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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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向来十分疼我。我不是母亲一手带大的,母亲自然没必要对我疾言厉色。母亲在我面前出现时总是穿着漂亮的和服,温柔又美丽。学校举办家长会时,我很自豪有位漂亮的母亲。我不喜欢母亲穿朴素的和服去参加家长会。学习院的家长会是一种社交场合,那是有钱有闲的夫人们打扮得雍容华贵去交际应酬的场合。我希望看到母亲在那里比别人漂亮,比别人年轻。因此,朋友们的母亲若像土里土气的老太太,我便瞧不起。
我小的时候,母亲的身体不好。有一回,一个常来我家的人带我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和我一起吃饭时,他竟不小心说漏了嘴:“你也真够可怜的。我看,你母亲大概等不到你毕业了吧。”我恨死了他这番话,只管狠狠地瞪着他。幸好这个不吉利的预言并未成真。但从那之后,我总觉得母亲非常虚无缥缈,很怕母亲下一刻便会消失不见。
那时,我对埃利希·克斯特纳的童话《小不点与安东》非常着迷,一直想象着故事里面的雪泡冰淇淋究竟是什么样的甜点。有一天,父母带我去新格兰饭店吃晚餐。那间餐厅位于现在的阪急百货公司顶楼,当时的东京有现场演奏的餐厅,我想应该只有那一家。我在回家的路上讨着要吃雪泡冰淇淋,父母亲都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伤透了脑筋,我却一口咬定一定有人卖那种甜点。可我们走遍了银座,问过一家又一家店,终究没能吃到雪泡冰淇淋。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银座也有买不到的东西。
母亲生于汉学研究者之家,在那里度过了幸福又多愁善感的少女时期,就和常见的大正时代女孩一样。通常在少女时期接受的教养——即使称不上教养,至少也是一种生活色调——会影响这个人往后的一生,母亲如今依然保有大正女子的风范。以前流行过遮耳的发型,母亲也曾挽过一阵子,我觉得那种发型最适合母亲。母亲结婚前,正值竹久梦二、冈本一平以及芥川龙之介等人当红的时代,亦是在那场大地震前,充满着甜蜜耽美、情感过剩的时代。母亲的少女时期与那一波色情古怪又空虚的风潮无缘,而是属于古老东京那个讲究规矩,现在看来俨然一派道德肃正,唯独任由情感放荡于抒情和伤感之中的时代。因此,母亲理所当然地成了一个文艺少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广义的艺术少女。
然而,母亲嫁入的平冈家,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家风。我们整个家族都属于勤勉工作的类型,不带有任何艺术气质。父亲的母亲,亦即我的祖母,生于传统的御林武士之家,她喜欢美国的无声电影,也喜欢日本的歌舞伎表演,与此同时,亦拥有现今难以想象的封建式情感。母亲来到平冈家之后,从此失去了少女时候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