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昀燕:
明骥先生于2012年6月逝世,你曾写道,他是彻底改变你人生方向的长辈,2009年,在第四十六届金马奖颁奖典礼上,你和小野还亲自颁发“终身成就奖”给他。能否请你谈谈对明骥先生的印象?
吴念真:
明骥这个人很有意思,“中影”是国民党的机构,要进去非得是党员不可,我根本不是,他就问我当兵时是不是党员,当时每个人入伍都被叫去入党,但之后我就不答理了。
后来回家翻找党员资料,打开一看,才知道辅导长写我坏话(笑)。其实从当兵到那时要进“中影”,已经脱党蛮久了,他还想方设法将我的党籍连接起来。
我向他提出了不少很直接的问题,如:“朋友不喜欢我来‘中影’,因为来了以后会变成被国民党豢养的文化打手。”他说:“做文化就做文化,哪有谁都是打手?你不自认为是打手,就不是打手!”我又再追问:“听说国民党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一走,我们就得跟着走,如果你明天就被调走,那我岂不是只来工作三天?”他提高了声调,说:“你怎么这么想!不会,你就是职员!”我心想,没关系,最多只待一年,所以就去了。
王昀燕:
据小野描述,当时“中影”内部毫无可为,你一边替外面写剧本,但在“中影”却没有产出。请你谈谈那段时间的工作状況。
吴念真:
我在“中影”上班是很奇怪的,里头的职员多上了年纪,节奏跟我在医院很不一样,医院的员工很年轻,下了班就集体吆喝打篮球、打排球,而且市疗又多是党外人士。由于晚上还得上课,我就背个书包去,没有人晓得我这小子是谁。第一天报到时,找不到位置坐,他们就叫我把某个位置清一清,坐定后,有个家伙跑来,问我怎么占了他的位置。我说,我是新来的,对方便把位置让给了我。
刚开始的工作主要是提一些题材,那时也不晓得是天真或故意,我提了陈映真的《山路》、杨青矗的《在室男》及黄春明的小说。1979年10月,陈映真才被“警备总部”以涉嫌叛乱、拘捕防逃为由,带往“调查局”拘留;同年12月,“美丽岛事件”爆发,杨青矗因此入狱,所以根本不可能改编他们的作品。我很认真地讲故事给上级听,保证这些会比当时的电影好看,而且应该会赚钱,但没有人理我。
通常是先讲给总经理听,此外,“中影”那时有非常多的戏院,所有戏院经理全部被叫来开会,你就坐在那边讲给他们听,其实想想也蛮了不起的。反正我因此被训练成说故事的人,虽说要面对一群面无表情的人讲故事蛮无聊的,但还是把它讲完了。这种故事一往上提报,通常都被退下来。“中影”是国民党的机构,直属单位是“文化工作会”,当时“文工会”权力非常大,电视、报纸皆可管,甚至还能管到“新闻局”,“中影”的拍摄提案须经“文工会”审查核可方可开拍,然而,经常一往上呈报就没消息,有好几个月真的是很无聊。
王昀燕:
同年年底,小野也加入了“中影”制片企划部,你们两人有无彼此分工?
吴念真:
我和小野在进“中影”前四五年就认识了,是在《联合报》写小说的时候认识的。他来“中影”上班后,其实我们的工作都差不多,一直在写案子往上呈报,然后又被退。后来小野升任企划组长,又升上副理,我是打死不做行政工作。
当时很热情,如果这剧本是自己写的,从勘景就会一路跟着,甚至有时也会去拍片现场。特别是开拍《光阴的故事》时,新导演进来,常常和体制抗争,像杨德昌拍片第一天就要跟摄影师打架,我们随时得居中协调。
以前“中影”摄影师采轮班制,这些新导演根本不管,坚持要用摄影助理,老摄影师实在看不过去。开会时,我们主张应该接受新导演的建议,让新的人起来,才会有新气象。明总遂一肩挑起,去说服片厂里的人。我们就变成很令人讨厌的人,每次去厂里,常有人围过来,说:“给一点吃饭的机会嘛!”有些人还称呼我们是“红卫兵”(笑)。明总这个人真的是很有意思,比方他要开会或有事要交代,常跳过我们主管,直接就打电话上来。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60年代西风东渐,美国热门音乐大受欢迎,“小猫王”便是因热衷于模仿“猫王”,而有此名号。
王昀燕:
你第一次见到杨德昌是在什么场合?印象如何?
吴念真:
我知道杨德昌是因为张艾嘉制作的电视剧《十一个女人》,其中几部真的拍得很好,包括柯一正的《快乐的单身女郎》和《去年夏天》以及杨德昌的《浮萍》。《浮萍》改编自一篇小说,叙说一个住在乡间的女子,期待到城市寻找一种新的生活,历经了追逐与失落,镜头语言很有味道。
后来杨德昌参与了《1905年的冬天》(1981),此片因想在“中影”的戏院放映,曾拿来“中影”试片,我和小野去看片时,有人跟我说,其中一名演员是杨德昌,之后在某次聚会上才见到他本人。及至《光阴的故事》,我们一群人很快就熟了。
王昀燕:
《1905年的冬天》是杨德昌写的第一个电影剧本,男主角李维侬(王侠军饰)为艺术狂热,信奉“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情怀,至于他的好友赵年(徐克饰),则强调个人无法脱离人群社会而生存,希冀他一同加入革命的行列。就你对杨德昌的认识,他怎么思考艺术、人生与社会的关联?
吴念真:
除非在很严肃的状态下,如写信给你,才会讲到他某些真正的思维;平时,他很少严肃地去谈些什么,即使谈,也不像写文章那么严肃。有一次,他忽然说:“念真,我们何其有幸生在这个时代。”我不禁反问:“什么时代?”他说:“我们就看着柏林围墙倒掉耶!”柏林围墙是在他青少年时期盖起来的,到了四十岁,竟眼睁睁看着围墙倒塌,像是看着一种制度的兴起,有生之年,又见证其解体。
他的创作起点通常是来自于一个概念,而非在生活中品尝到了什么才有感而发,也许是综合了所有事情后,创造出一种理念,再填入细节。
王昀燕:
杨德昌讲述的故事向来重视其社会性,好似有意透过电影反映社会样貌,针砭社会恶象?
吴念真:
我觉得这见仁见智。老实讲,我不觉得。在我看来,侯孝贤的电影社会性更强,可以看到“生活”;杨德昌电影里面的生活不太像生活,他的电影比较少人看,因为一般大众进不去那样的生活,觉得那种生活与我无关。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有大量夜戏,杨导希望尽量采用自然光,如实传达那个年代的光源。
王昀燕:
是阶级的关系吗?因为他的电影多聚焦于中产阶级?
吴念真:
是,我觉得是。有些朋友认为,杨德昌是一个老外,来台湾,看台湾,这并非贬义,纯粹是一种客观观察后做出的结论。我倒觉得杨德昌其实是最不接近台湾现实生活的人。举个例子,仅供参考。杨德昌的爸爸是“中央印制厂”厂长,一家人都受过很好的教育,我有个朋友,后来当制片,他爸爸是“中央印制厂”的工人,据他描述,他儿时看杨德昌一家人,宛如过着王子公主般的生活。也许他的生活是另外一种生活,比中产阶级还要高一阶,那种生活是我比较不熟悉的。看剧本时,有时我会问他,对白要不要改一下?因为我认识的人里头,讲话没有那样子的,而是很生活语言的。杨德昌电影里的那些人对我来讲好像都很虚无,也许是在另一幢大楼里活着,我并不认识。
杨德昌自认他的电影很生活,我们听了之后的反应是:“是喔!是吗?”话又说回来,每个导演有自己的选择,像伍迪·艾伦(WoodyAllen)就时常大谈纽约资产阶级的面貌。杨德昌有其方法与风格,但我不认为他的作品所反映的是生活,他像是跳开一个距离,观察、理解整体社会状态后做出的综合评述。他在写论文,而非描述。
有一回,他听我讲一讲,然后笑着问我:“念真,你是用什么语言思考?”我说:“我用台语和‘国语’。”他则说:“我用英文耶!”每次剧本写完后,他都会拿给我看一下,我会建议他对白稍作修改,因为一看就像是英文翻译的。
对有些人来说,很难去谈杨德昌或不是很想谈。
其实杨德昌和很多朋友是不亲的,跟他的电影一样,他对人一直怀抱着一种疑惑,有距离或不信任。
他曾说:“念真,我跟你讲啦,我心里面有个笔记本,谁做了什么,我随时在扣分。”我忍不住提醒他:“你不要忘记,人家也会扣你分。人家只是因为彼此是朋友,所以愿意包容。”老实讲,杨德昌的运气算不错,很多人在cover他。很多人赞誉他有他的坚持,若没有人cover,坚持得到吗?很多事情是众人一起成就的,他常常忽略了这点。
杨德昌亲手绘制的《追风》画稿
王昀燕:
你们两人曾合写《海滩的一天》剧本,互动的状况如何?他的思考模式有无带给你什么样的触发?
吴念真:
在构思一部电影时,杨德昌多半只是讲一个梗概、一个可能性。写这剧本的过程蛮复杂的,写了很久,因为他不是一个会表达的导演,很多东西在他脑袋里面,你必须要猜,必须丢一大堆东西给他,让他去筛选。后来他就把这个故事的概念写在他家的白板上,很复杂,像一个flow chart(流程图),因牵涉到回忆,又回到现实,大胆改变了叙事的形式。他是很聪明的一个家伙,我佩服他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