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角尔巴是什么?”
“就是汉民说的天葬师,藏话就是角尔巴!”
“找角尔巴要干啥?”
“笨球子的这都不懂,角尔巴是专门把死人剁碎喂秃鹫,好让秃鹫吃到肚子里再把灵魂带到空中。”
怎么又是灵魂。我没再问,想着扎西可能也不懂。但我好像忽然就明白了,死亡并不好玩,也不是藏猫猫,而是被人疼痛地千刀万剐斧錘剁碎,让秃鹫吃掉飞到寒冷的空中去。
可人怎么住在空中呢?我还是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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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搬了把椅子放在大门口,站在椅子上让我把阿卡身边的“三素”(奶酪酥油奶乳)递给他,即便如此,他还是够不到,掂着脚尖把奶乳到入陶罐里时,淅淅沥沥地洒了我一身。
“弄这个是要干啥?”扎西说这是告诉村里人,我奶奶死了,也是给奶奶的飨祈,祝福她去见释迦牟尼,然后再回来再当我们的奶奶。“这是我奶奶没死前给我说过的。”
晚上从不同寺院又来了好些阿卡,足有七八十位,在屋里吹着海螺和长短不一的法号喇叭(藏语发音东格东麦),呜呜咽咽。
扎西的父母亲和他已工作的哥哥嫂子,还有那些不分身份的人一直在大杂院里出出进进。等那阵音乐终于停了时,扎西端着一盘子的羊肉手抓,提着一壶奶茶来到我家,笑着说,这是我阿妈给阿卡们煮的,我拿来几块我俩吃。
忽然,他阿爸也推门进来说,吃完肉后不要往外面跑,早早睡觉,早上起来不要梳头不要洗脸不要唱歌,“不要惊动奶奶睡觉,她讨厌小孩子大声喊叫。”
呀呀呀,我们用藏语答应着。
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早中晚都有一群阿卡吹着法号喇叭,一整天都呜呜咽咽的。不知是喇叭的声音,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我的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内心开始慌乱起来,总害怕也被奶奶带上了天葬台。接下来的三天,都在这样的忧心忡忡中度过。
到了第五天的晚上,扎西和我挤在我家的床上准备睡觉时,严肃地对我说,明天你得陪我去江日堂天葬台看角尔巴宰奶奶。我说用宰不准确,他说我不知道用汉语的什么词说。
我说反正我不去天葬台。在我的想像中,天葬台上,虎背熊腰、嘴里淌血的角尔巴拿着锋利的斧头也把我给宰了。可我不敢说。
“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你都不陪着我去?到那里后大家都坐在帐篷里,有肉有奶茶还有糌粑吃。再说奶奶以前对你多好,看她的面子你也该和我一起去吧?”
扎西一说到奶奶,我就没了理由,只好说好吧。
扎西见我同意了又说,“今天下午我从舅舅家牵来了十几头牦牛给明天去送尸人准备的,你明天挑一头最大的牦牛骑,我牵着牛鼻绳跟在我阿爸他们后面。”
一听说扎西让我骑牦牛,我就重新兴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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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参加与死亡有关的聚会。
第二天天色还朦朦胧胧时,阿卡在众人注视中,把奶奶扶起来,脱去身上所有的衣服,其中一位阿卡用参杂了金银珠宝的炒面拌成的糌粑糊,一块块塞进奶奶的嘴耳鼻眼和身体与内脏连接有出口的地方;另一位阿卡又一处一处仔细检查了一遍,才缓慢地把奶奶僵硬的头部慢慢弯到两腿膝盖中间,用哈达绑住,成一个婴儿在母亲肚子里的形状,再用白布条一层层包裹的严严实实,最后再用各色哈达装饰般地系在上头。
阿爸从人群中走到奶奶前面,把被角尔巴打好的婴儿包的奶奶背在背上,走到院子里。另有一位老者拿着扫帚,赶快上前把奶奶床下的黑泥土和氆氌扫起来,并紧跟着扎西阿爸来到大门前的白杨树下。等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奶奶装入褡裢一样的大包里,小心翼翼牢固地置于马背上后,老者就用青稞炒面在院门前撒了一道“起跑线”,清晰醒目,然后再将刚才扫起来的黑泥土和氆氌倒在门外早挖好的土坑里,站在一张凳子上用藏语高声说,“往前走吧不要回头!去轮回,往前走吧不要回头!灵魂自会朝天国的方向走!”
我又一次听到了灵魂这个词。可按照阿卡给我讲的,会说话的人才有灵魂,奶奶都被哈达绑在一起了,哪来的灵魂。人多我不敢多嘴,老者继续不停地念叨着六字真言退回到院子里。
队伍开始缓慢移动。
穿着藏服的阿爸低着头牵着马缰绳,很疲惫地出大杂院朝江日堂天葬台的方向走去,身后跟着几十位送行的亲戚,有的骑着马,也有人骑在扎西昨天牵回来的牦牛背上,还有人步行跟在后面,队伍在太阳升起之前这方天地间,渺渺茫茫。
我兴高采烈地骑在一头硕大健壮的牦牛背上,牦牛睁着大眼睛,总想挣脱缰绳朝另外的方向跑去,扎西很老练,牵着牛鼻绳默默地把它引到大队后面,沉默中的队伍没人说话,偶尔出声的只有这些牦牛和马匹的喘息。
我记得那个早晨,头顶上的天色极其阴重,可远方铅灰色的云层中,却泄出一丝丝白光,显得天广地阔,前方河面上那座唐古特人在一个世纪前修建的玛柯河大桥,在黛色苍茫中显得厚重简朴,从桥下穿过巨大的湍流一泻千里,如某种凶猛的动物在暴怒前的低吼。我总想跟扎西说话,可每次我一张口他就立刻伸出食指挡在嘴唇上。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路上,谁都不能回头去看逝者生前的家。如若有人回头看,便会把奶奶已启程远行的灵魂再引回,去往天国的列车即将出发,一旦错过,不知道在荒野要漂荡多少年才可进入下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