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上司、叔伯、祖父甚至岳父,我会感到很幸运。惟独作为父亲,你对我来说太强大了,特别是因为我的弟弟们幼年夭折,妹妹们都比我小很多,这样,我就不得不独自承受你的头一番重击,而我又太弱,实在承受不了。
比较一下我俩吧:我,简言之,耽于梦幻、喜欢孤独。你则强壮、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说会道、自鸣得意、高人一等、坚韧沉着……总之,我俩截然不同,这种迥异使我们彼此构成威胁。如果设想一下,我这个缓慢成长的孩子与你这个成熟的男人将如何相处,就会以为你会一脚把我踩扁,踩得我化为乌有。这倒是没有发生,生命力是难以估量的,然而,发生的事可能比这还糟糕。
卡夫卡的父亲
「 你坐在
躺椅里主宰世界,
像暴君般用“自己”来判断对错 」
我小时候很胆小,当然,既然是孩子,我肯定还很倔,母亲肯定也很溺爱我,可我不认为自己特别难调教,我不相信,一句和善的话、一次不动声色的引导、一个鼓励的眼神不能使我乖乖地顺从。你其实是个善良仁慈的人,但并非每个孩子都有坚韧的耐心和无畏的勇气,能一直寻觅,直至得到你的慈爱。你只按你自己的方式来塑造孩子,即通过力量、大叫大嚷和发脾气。
最初几年的事,只有一件我仍记忆犹新。一天夜里,我老是哭哭啼啼地要水,不是因为口渴,大概既是为了怄气,也是想解闷儿。你严厉警告了我没能奏效,于是,你一把将我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让我就穿着睡衣,面向关着的门,一个人在那儿。我无比惊骇,之后好几年,想象折磨着我。我总觉得,这个巨人,我的父亲,终极法庭,会无缘无故地走来,半夜三更将我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
你完全凭自己的本事干成了一番事业,因此,你无比相信自己的看法。你坐在躺椅里主宰世界。你的观点正确,任何别的观点都是荒谬、偏激、疯癫、不正常的。你如此自信,根本不必前后一致,总是有理。有时,你对某件事毫无看法,因此,对这件事的任何看法必定都是错误的。比如,你可以骂捷克人,接着骂德国人,接着骂犹太人,到头来,除你之外所有的人都被骂得体无完肤。在我眼里,你具有所有暴君都具备的神秘莫测,他们的正确靠的是他们本人的存在,而不是思索。
「 你警告我“不要顶嘴”,
于是我连话都不会说了 」
我俩不可能平心静气地交谈,这还有一个其实很自然的后果: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即使情形不是这样,我恐怕也不会成为大演说家,不过,像一般人那样流畅地说话还是可以的吧。你早早就禁止了我说话,警告我“不要顶嘴,”一边说一边举起手,这些都一直伴随着我成长。我终于哑口无言,开始时可能出于执拗,后来则是因为我在你面前既不会思考,也不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