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然而这些都与他无关,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他每天还是吃炸酱面,——只要粮店还有白面卖,而且北京的粮价长期稳定——坐在门口马扎儿上看街。
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条面、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
这是一个活庄子。
大约三十年前,我在张家口一家澡堂洗澡,翻翻留言簿,发现有叶圣老给一个姓王的老搓背工题的几句话,说老王服务得很周到,并说:“与之交谈,亦甚通达。”“通达”用在一个老搓背工的身上,我觉得很有意思,这比一般的表扬信有意思得多。从这句话里亦可想见叶老之为人。因此至今不忘。
“通达”是对世事看得很清楚,很透彻,不太容易着急生气发牢骚。
但“通达”往往和冷漠相混。鲁迅是反对这种通达的。《祝福》里鲁迅的本家叔叔堂上对联的下联写的便是“世理通达心气和平”,鲁迅是对这位讲理学的老爷存讽刺之意的。
通达又常和恬淡、悠闲联在一起。
这几年不知道怎么提倡起悠闲小品来,出版社争着出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的书,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周作人早年的文章并不是那样悠闲的,他是个人道主义者,思想是相当激进的。直到《四十自寿》“请到寒斋吃苦茶”的时候,鲁迅还说他是有感慨的。后来才真的闲得无聊了。我以为林语堂、梁实秋的文章和周作人早期的散文是不能相比的。
提倡悠闲文学有一定的背景,大概是因为大家生活得太紧张,需要休息,前些年的文章政治性又太强,过于严肃,需要轻松轻松。但我以为一窝蜂似地出悠闲小品,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偏偏有人(而且不少人)把我的作品算在悠闲文学一类里,而且算是悠闲文学的一个代表人物。
我是写过一些谈风俗、记食物、写草木虫鱼的文章,说是“悠闲”,并不冤枉。但我也写过一些并不悠闲的作品。我写的《陈小手》,是很沉痛的。《城隍、土地、灶王爷》,也不是全无感慨。只是表面看来,写得比较平静,不那么激昂慷慨罢了。
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动感情的人。我不喜欢那种口不臧否人物,绝不议论朝政,无爱无憎,无是无非,胆小怕事,除了猪肉白菜的价钱什么也不关心的离退休干部。这种人有的是。
中国人有一种哲学,叫作“忍”。我小时候听过“百忍堂”张家的故事,就非常讨厌。现在一些名胜古迹卖碑帖的文物商店卖的书法拓本最多的一是郑板桥的“难得糊涂”,二是一个大字:“忍”。这是一种非常庸俗的人生哲学。
周作人很欣赏杜牧的一句诗:“忍过事则喜”,我以为这不像杜牧说的话。杜牧是凡事都忍么?请看《阿房宫赋》:
我有一次买牛肉。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看样子是个知识分子,南方人。
轮到她了,她问卖牛肉的:“牛肉怎么做?”
我很奇怪,问:“你没有做过牛肉?”
“没有,我们家不吃牛羊肉。”
“那您买牛肉是……”
“我的孩子大了,他们会到外地去。我让他们习惯习惯,出去了好适应。”
这位做母亲的用心良苦。我于是尽了一次义务,把她请到一边,讲了一通牛肉的做法,从清炖、红烧、咖喱牛肉,直到广东的蚝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干煸牛肉丝……
有人不吃羊肉。我们到内蒙古去体验生活,有一位女同志不吃羊肉——闻到羊肉味都恶心。这可苦了,她只好顿顿吃开水泡饭,吃咸菜。看见我吃手抓羊贝子(全羊)吃得那样香,直生气!
有人不吃辣椒。我们到重庆去体验生活,有几个女演员去吃汤圆,进门就嚷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冷冷地说:“汤圆没有放辣椒的!”
许多东西不吃,“下去”很不方便。到一个地方,听不懂那里的话,也很麻烦。
我们到湘鄂赣去体验生活。在长沙,有一个同志的鞋坏了去修鞋,鞋铺里不收,
问:“为什么?”
“修鞋的不好过。”
“什么?”
“修鞋的不好过!”
我给他翻译了一下,告诉他修鞋的今天病了,身体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