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穿上昨天取回的风衣,戴了帽子、围巾,锁了院门出来。
坐上车,郎少鹏问去哪,我说护国寺。他大声答应了一声,拉起车奔出羊肉胡同,上了西四大街往北跑。
座椅轻轻颠,车把、车弓也跟着微微地颤,新车确实轻快稳当。
跑了一会,郎少鹏头上出了汗,解开了棉袄扣子。我说,没什么急事,慢慢走就行。
他答应了一声,放慢步子,哼起小曲儿,唱得有板有眼。
后天就是除夕,除了卖年画蜡烛什么的,不少行当都歇了业,路上人不多,不时过去一辆胶皮车,也都是买年货的。
一个人高马大的车夫,拉着车超过了我们,郎少鹏停下哼曲儿,嘴里嘟囔了一句“这孙子”,说:
“看见没?这人个儿大,爱跟我们抢座,一点规矩不讲,只站在钱上,不站理上,刮风下雨还多收人钱。好好一个人,给自己起了个畜生名字,叫伊犁马,跑得快。”
天又刮风,车篷兜着北风,我见郎少鹏跑得费劲,快到新街口时,就让他拐进胡同,避避风。
刚拐了俩弯儿,迎面冲跑来个穿破袄的半大孩子,拉着辆空车,眼看着撞过来。
那孩子嘴里吆喝着:“哎呦呦刹不住咯,你走左边儿,我走右边儿!”
咣当一声,两车死死撞在一处。我往外跳了一下,没摔在地上,郎少鹏和那孩子都翻在地上。仔细看看,那拉空车的也不算个孩子,有十七八了。
郎少鹏推开压在腿上的车,一骨碌爬起来,破口大骂:“怎么碴呀!走路不长眼,啥你走左我走右?你傻啊!”
那年轻人也不吭,就站着。我瞅瞅胡同前后,空无一人。
果然,没过半分钟,年轻人身后的胡同岔子里出来四个人,把我俩连人带车围了起来。郎少鹏弯腰抄起半截砖头,站在我前面。
我拱了拱手,说:“几位兄弟,认错人了?”
一个小个子的光头说:“车留下,赶紧滚!”
郎少鹏大骂一声,就要拿砖头抡,我拦住他,同时抓住年轻人的手,反手一扭一推,把他撂在地上。
光头一摆手,剩下三个每人从兜里掏出一把剃刀,亮出雪白的刀刃,朝我扑过来。我顺势握住光头的手腕一拉,弯下腰,把他从背上翻过去,往另两人身上丢去。
胡同里地上冻得硬邦邦,光头一下摔懵了,爬起来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另外几个也跟着跑了。
郎少鹏也愣了,丢下砖头说:“金爷这什么招?一下就摔老实了。”
我跟他说,这种打法叫柔道。其实,我也就在日本读书时学过一点,学校专门请了柔道高手嘉纳治五郎讲过几次课。
嘉纳治五郎,日本柔道之父,1882年综合当时流行的各派柔术的精华,创立了以投技、固技、当身技为主的现代柔道,同时创建了训练柔道运动员的讲道馆。他曾在东京弘文学院开课教授柔道,1903年,当时在弘文学院留学的鲁迅还曾和他学习过。金木1907-1911年期间留学日本时,也曾上过一些嘉纳治五郎的柔道课。
郎少鹏把胶皮车擦干净,扶我上了车,说:“那个小光头,我好像认识。”
我问,他是什么人。
“黑车厂的。”
黑车的事情我听过,但做黑车买卖还开厂的,第一回听说。
从庚子年闹拳乱,到这几年闹军阀,生出了一种趁乱打劫的临时劫匪,平时种地做买卖,一闹乱子就抢劫,胆大的抢当铺、钱庄、洋行,胆小的就抢胶皮车,还要更胆小的就拐骗,撺掇车夫把赁车厂的胶皮车卖给他。抢来拐来的胶皮车刷上新漆,重新卖掉,能挣不少钱。
郎少鹏说,开在东直门北的刘五车厂就是黑厂,专雇人拐车偷车,刘五收了黑车再赁给车夫,比卖车挣得更多。
“小光头是刘五的亲侄子,我见过,听说在警署也有熟人。”
郎少鹏边说边小跑,转眼到了护国寺庙会。我下了车,前前后后看了看那辆新车,说:“年前街上人少,你这车太招贼,过了年还是换一辆。”
郎少鹏点头说是,敞着怀站路边吹风。我掏出半块钱,让他去转转,喝点热的。
他谢了我,接过钱,拉了空车,没往庙会里去,往马路对面走,说:“人多,怕车丢了,再说这儿也不让停。”
我四下一看,确实有巡警在护国寺门口溜达。郎少鹏拉着车到对面,在一个卖“折箩菜”的担子前停下,吃起瞪眼食。
“瞪眼食”,是老北京贫民的一种吃食,吃主都是拉车的、卖菜的和收破烂儿的穷人,也叫“穷人乐”。一般都是挑担子,卖的是”折箩菜“,《北京土语辞典》:酒席吃罢,剩下的菜肴,不问种类,全倒在一块儿…也叫‘折箩菜’。吃折箩的主用筷子一块块地从锅里夹,小贩紧盯吃主儿的筷子计数儿,用竹棍儿或制钱儿记帐,所以叫“瞪眼食”。
庙会上多是卖小吃糕点的,平时卖旧书的几个铺子没开门,我溜达了一圈,买了一大包清真小吃,豌豆黄、萨其马、驴打滚、艾窝窝什么的。戴戴和小宝爱吃这些。
北京护国寺庙会上最出名清真小吃,有艾窝窝、豌豆黄、驴打滚、萨其马、盆糕等,1950年代护国小吃国营,这些小吃都并入统一品牌。图为现在北京东四北大街的护国寺小吃店售卖的清真小吃,和金木当年买的差不多。
又在衣帽摊上买了双棉手套,拎着点心盒子往外走,突然听见路边一群人嚷嚷。
过去一看,是有人演讲。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在演讲台上讲话,厚棉袍里穿着西装,一手捏着顶白礼帽,朝着马路的方向比划。
天太冷,听讲的人稀稀拉拉,走近听几句,是在讲人力车夫的问题。那年轻人说,东交民巷拉洋人的车夫,跑死了人,是大罪恶,人力车生意是将人当牛做马,应该取消。
民国初年开始,政府提倡民智教育,设置有通俗演讲所,北京有13处演讲所。除了演讲所,普通民众也可以申请在庙会做演讲,主题涉及到爱国,民生,战争和各种社会议题,听众也不受限制。1919年后,人力车夫的生存状况引起知识界关注,主流论点认为人拉车有违人道,提出了“废除人力车”的倡议。
台下不断有人叫好,也有穿着号衣的车夫三三两两蹲在底下,揣着袄袖子,边听边议论,时不时大笑几回。我正想找个车夫聊聊,忽然看见演讲台旁边几个人猫着腰溜过,是小光头几个人。
我装作没看见,又站了一会儿,走出庙会去找郎少鹏,他正蹲在马路对过抽烟。
走到马路边,我停下点烟,往后扫了一眼,果然有人跟着,但却是两个骑自行车的人。
清末时,自行车传入中国,民国时逐渐流行起来,早期的自行车比较贵,差不多70到100元一辆,跟人力车价格差不多。有钱人和政府部门使用比较多,到1916年,北京有了四家自行车行,快马,荣利,云飞,绍芝,可以租车。
我没再回头,径直过了马路。郎少鹏见我过来,就起身拉车,我说不急,掏出根烟递给他。
他一笑,抬手给我看他手里的“别墅”牌烟卷,说:“甭糟蹋您的好烟,我抽别野就行。”(
金醉注:别墅牌烟卷是当时的便宜烟,车夫总戏称别野
)
我把烟塞他手里,坐上车,告诉他还有人跟着,蹲下瞧瞧。
他一愣,马上接过烟蹲下抽,边抽边四下里看。
郎少鹏说,没看见小光头,就见俩骑自行车的,在马路对面抽烟。俩人都穿着青色大袄,戴着呢绒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嘀嘀咕咕。
“金爷,这俩像是侦缉队的便衣探子,不是跟咱的吧?”
郎少鹏有点结巴。
我说没错,大冷天骑着车逛庙会,啥也不买,八成是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