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款名为《奶奶》的掌机游戏,制作者名叫周一忱。他是个武汉人,1993年出生,长着一张国字脸,说话时没有什么语气起伏,自我评价是内向、情感不外露。游戏是现实的镜像,他有通过制作掌机游戏,来记录生活和一些想法的习惯。游戏里的操作,不过是日常的最简化版本。《奶奶》游戏并不发售,保存在他的设备里。
成年长孙去照顾独居祖辈,这是去年热门泰国电影《姥姥的外孙》的剧情。周一忱从未看过这部电影,同样的故事发生在他身上。电影里,外孙的初衷是得到姥姥身后的房产,但完全不适用于周一忱,家族早有共识,奶奶的房产会留给多年与她同住的周一忱的叔叔。他去照顾奶奶,有某种程度的不得已。
奶奶95岁,在2024年一个春日里跌倒送医,并无骨折,但头撞肿了,脑子有些混乱,身体机能发生退化,若有个人能在她身边照护是最好的安排。她的两个儿子都帮不上忙。那段时间叔叔中风偏瘫住院了。而周一忱父亲罹患帕金森数年,生活起居都需要母亲帮忙。孙辈不是正在上学,就是有朝九晚五的工作。作为长孙的周一忱是全职艺术家,时间相对自由。得知奶奶消息时,他正陪父亲在深圳治病。他很快有了决定。
他连续驱车十几个小时回到武汉,回家收拾了一些衣物,便去了奶奶家。奶奶坐在沙发边边上,她习惯坐在那里,因为能第一刻看到来客。他们聊了会儿,她笑眯眯的,显然很开心。
除去父母,奶奶是周一忱最亲的人。他幼时在奶奶家长大,晚上同睡在一张床上。直至一件事发生,母亲决定,工作再忙也要自己带了。周一忱看到奶奶的秋裤上有个补丁,马上扑过去,奶声奶气地说,「奶奶我有钱了,第一个就给你买这个裤子。」母亲听到这话,眼泪止不住。真是个孝顺的乖孩子,她想。但也有另一个念头。「完了,他都没跟我说过这种话。」她对我回忆,「我的孩子不跟我亲了,所以想赶快带回来,有点小私心。」
家族中其他老人相继故去,奶奶是最长寿的那个。疫情那几年周一忱在美国一直没回来,奶奶在其他亲人的指导下,和他保持微信通话。但她自己并不会用微信(或者智能手机),很多语音条什么都没录上,发来一堆乱码,有时奶奶只是「拍了拍自己」。孙子想,这些没有意义的微信,是奶奶想念他的证明。
奶奶从前是个很讲究秩序的人,布置井井有条,爬上爬下洗窗帘,但现在,她力不从心。房子很乱,厨房地面油乎乎的,所以在第一天,周一忱主要都在搞卫生,拖了地,把杂物一股脑放进储藏室。
次日,周一忱比平时更早起床,发现奶奶早已坐在客厅里。原来,她5点多就起身,想着给他张罗早饭,但站在厨房,她发现自己忘记了如何蒸鸡蛋,水也煮不开。周一忱感到奶奶心态上还是把自己当客人,有点不高兴:「我是来照顾你的,你坐享其成就好了。」
他本该为奶奶无法完成煮蛋这件小事而讶异,或者悲伤,但他没有想那么多。一些感受是迟到的。又比如,一开始的日子里他没有闻到所谓的老人味,后来,他闻到了,类似陈旧油脂、草腥的气味,混合着尿骚与粪臭。
接下来的日子,他按照他的设想改造奶奶的生活。他把家里能找到的椅子连成一条线,奶奶可以扶着行进;奶奶的单脚拐杖脱胶了,他买了新的四角拐棍;他购置播放器,给她播放佛经;他还去买了艾草——这是女朋友教给他的——奶奶睡觉时点上,她感到很舒服;奶奶好久没穿过新衣服了,他在网上下单。只要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奶奶身上,他就能变得细心。「你很贤惠。」奶奶对他说。
奶奶家在大学校区里,孙子三餐都去食堂里打回来。窗口阿姨都认识他,给他打菜格外便宜,只收5块钱,「按理来说没有这个标准,因为我奶奶大概就吃这个杯子这么多,所以他们给我网开一面。」奶奶食欲不振,他想着刺激她的味蕾,从校外买了酸豆角,奶奶还真爱吃,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冰箱里一直囤着存货,餐餐都给她来点儿。
他原本没有想过,照顾老人,也包括如厕和洗澡这两件事。真正面临时,双方都要克服羞耻心。如厕尚好,他只需要把奶奶扶到马桶上,「她自己会脱裤子」。他在厕所门口玩玩手机,像个守在宫殿之外的忠诚侍卫,等待女王召唤。洗澡总是要经历一番争执,奶奶要自己洗,但他怕她滑倒。「别把我当你孙子,我说你把我当个女的,我就是你护工。」他说。他学艺术,裸体见过不少,但如此高龄的老人身体,第一次看到,既震惊又难过,「失去了一种生命充盈的感觉」。奶奶一洗就停不下来,要洗到40分钟以上,弄得孙子有点不耐烦了。「没水钱了。」他说。「怎么可能没水钱,你继续洗。」奶奶说。
奶奶高兴的时候,叫他小名「亨子」。不高兴的时候,就叫他全名。他们会吵架。奶奶固执、要强。她髋关节有老毛病,疼痛复发,但抗拒去医院拍片检查,周一忱拍桌子急了,最后也没拗过她。她失禁尿了床,不声张,自己拿到洗衣机去洗。孙子偷偷跟在后面,万一她滑倒可以及时抱住。奶奶站在洗衣机前,其实已经忘了如何操作,以为衣服扔进去就能自动洗。孙子帮她洗了,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周一忱坚信人得多接触自然,为此,专门从网上买了个轮椅,每天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推奶奶出去散步,每次半小时到一小时。奶奶有两个闺蜜,一个七八十岁,一个90岁。她已经一年没出门了,之前闺蜜见面,只能是对方上门来找她,现在她们天天楼下聊天,那是老人最开心的时光。孙子甚至和其中一位闺蜜加上了微信。
主路线是绕校区一圈,用时25分钟,他计算过。支线是弯弯拐拐去些不同地方,他想法子创造新鲜感。轮椅推到一个花园,他和奶奶坐在长椅上,沐浴明媚春光,吹吹风。他不玩手机,只是陪着她,也不在意时间。有时,他让奶奶坐着,自己跑到校外去买肉包子给她吃。比学校食堂的好吃,肉质饱满,多油。行至教职工活动中心,那里有条轮椅坡道,奶奶利用它进行锻炼。她扒着栏杆走固定三个来回。
孙子拍下视频,发到家族群里。他想让家人们放心,也想让有病在身的叔叔和父亲——尤其是他情绪总是偏阴郁的父亲——看到「连95岁的人,都这么有生的希望」。至少在孙子眼里,他看到很多积极的东西——她牙虽掉了很多,依然能咬坚果,嚼得嘎嘣响。奶奶似乎在好起来。就连她闺蜜都对周一忱说:「你每天给你奶奶吃什么,头发都变黑了。」
和奶奶散步,偶尔有跳出秩序的时刻。他会故意推得飞快,上坡前来一段助跑。奶奶绑着安全带,并不害怕,笑出声来。没有人注意到这对祖孙,这是属于两人的游戏。跑起来,他们感受春日的风。
周一忱与奶奶
游戏:起源
周一忱制作掌机游戏的起点在2020年,但他并不是一个专业游戏制作人。
在此之前,他在湖北美术学院完成本科和硕士学习,画了7年油画。但他感到,传统艺术形态不能承载他的表达。2019年,他到纽约普瑞特艺术学院读硕士,逐步尝试更新的东西,用快递盒做剪贴画。「他爸说他绘画是比较差一点,但是他的点子是不错的。」他母亲说。
不久,疫情来了。母亲属于武汉最早一批感染者,住进了医院。远在美国,他无能为力,感到无比绝望。随后,学校课程转移到了线上,他困在公寓,只有一台电脑,颜料、笔、画布都在工作室,他无法进入。出于「一种儿子的本能和一种艺术家的本能」,他想要为母亲做点事。
用他的话说,把游戏当作创作工具,是「一个脑袋里面的闪电」。他搜索网上开源游戏平台,最终选择任天堂掌机游戏入手,因为那是他的童年回忆。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制作无需编程知识,容易上手,主要靠像素点绘画。任天堂掌机已经停止量产多年了,他在网上淘来二手设备。使用这种古早载体,你可以预期,画面上首先排除了任何炫丽的视觉奇观。用转换烧录器把游戏文件拷贝到卡带,需要通过老版的windows系统,周一忱的苹果电脑派不上用场,得找一台旧机。
第一个游戏,他命名为《救赎》。玩家操控角色,在病毒传播的世界里穿行,去洞穴取解药。结局有两种:把解药交给博士,人类得救了;不给博士,地球得救了。之所以如此设计,是他在新闻中看到,疫情重创了人类社会,但也令某些野生动物的活动范围变大了。
「那个想法其实挺幼稚的,用一个个人英雄主义的角度去击败病毒,然后拯救社会什么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把这个作品给教他的美国教授看,反馈不如他所愿。这是个很好的游戏设计(game design),教授说。不,这是游戏艺术(game art),周一忱说。
他并不气馁。量变带来质变,他决心积累更多的游戏作品,将其变成属于他的艺术表达风格。一发不可收拾,到2022年底,他制作了100多个游戏作品,在美国举办了两次展览。最近与我交流时,他列举一些知名艺术家,他们都是通过某种不断重复,让概念得以强化。
一些游戏像电子日记。《今日无事发生》反映疫情时他的状态,处处保持社交距离,打开电视看到西方政要,在家做饭,去海边走走,和女朋友亲热。一些游戏有更强的隐喻色彩。在《翻山》中,玩家就像西西弗斯一样,不停地推石上山。在《边缘人》里,玩家始终只能在屏幕边上移动,走不到中间的人身边,好像有堵无形的墙。他承认,边缘人就是他在美国的写照。一些游戏过于抽象,以至于即便他辅以阐释,仍然让人难以理解。比如《小镇》,玩家出现在一个房间,走出房间是一个小镇,全是同样的房子,走进任何一间,跟里面的人交流,都是沉默不语。之后,画面破碎,玩家回到原点。「讲人的现实和虚拟或者梦境的一种关系。」周一忱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