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他出现在案发地点,四处张望,寻找证据,带家属认尸,属于那种不用穿警服就知道他是警察的类型。看他带着必要的忧愁和痛苦,像一团巨大的决心,也像我的舅舅,像某个在地方派出所执勤的初中同学,像那些不需要联系就知道他们的人生过得多么倔强的故人——他们如同失修的船,都停泊在过去。
在这部电影灼热、诡谲的气氛里,他的角色最有血肉,也最平凡。和导演李霄峰的处女作《少女哪吒》一样,主体故事中的所有角色都具有“原型”色彩,被赋予了许多想象和引申的空间,当他们起飞,只有这个警察还站在原地,站在过去和未来的现场,站在一个可以预料的地方。因此我说,不论从表演风格或影片结构上来看,他都构成了这部电影的现实主义根基。
只有一个始终工作在一线、对经手的案件了如指掌、对这个职业本身的正义感有知觉的警察,才能在血案中看见不公,看见所有的不公在时空碎片中残存的证据。如果不是他,这个故事便不存在。他是整部电影的眼睛。
但他不拥有讲述故事的权力,他不是唯一的视点。案件从他这里开启的那一刻,就被另外的力量掌管了。甚至当银幕尚未亮起的时刻,你就能听到某种幽灵的轰鸣,它拖着乌黑而透明、沉重又轻盈的身子,紧紧地贴地逡巡,划出巨大的噪音,却不留痕迹。在所有情节发展的地方,这种音效(以及整部电影的声音叙事)一再出现,不仅作为一种美学提示,也作为一支自主的力量,几乎和镜头运动同时推进,不停地交汇又错开,真正统治了这个故事。
电影的悬疑气质也来自于此,它的悬念并不在于一桩案件的解法,而在于总有一种解法是必然的。这种必然性从一开始就寄生在死人和活人的身体里,被一点点喂养、逼迫、召唤出来。好的戏剧绝不是偶然的,或者说所有看上去精妙绝伦的偶然,本质上都在等待一个确凿的证明。而聂远所扮演的警察,在这个意义上也是一个“原型”,是这个更高、更神秘、更不可撼动的力量在这个故事中的代理。
至于这个必然的怪物到底是什么,是这部电影真正的秘密。在公映之前,很难完整地谈论它。尽管我向来相信,能轻易被剧透毁掉的电影不是好电影。
像前面说的,所有案件中人都具有超越现实主义的色彩,经过凝练的电影语言,他们的形象像是一面又一面棱镜,冷冽,迅速,短兵相接。有人会突然问,什么最珍贵?有人会突然答,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还有人像哲学家,说,心软的人未必都善良。每一句都需要停顿,需要琢磨,像鱼刺一样卡在那里。我想象那些习惯了来电影院找乐子、图刺激的观众,大概会觉得说这些话的人奇怪。
“哪里奇怪啊?”天真的人会这么回应。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尽量不流露真情?电影偏要重拾这样的瞬间,把大多数人咽下去的那些话,连同我们的迟疑、悔恨、不平和叹息,重新说出来。这反而让他们显得“可疑”。明明大家都醉了,为什么你还醒着?明明明大家都在追逐快乐,为什么你要扫兴?这种可疑并不是指他们心怀不轨,而正相反,在一个人人有所图谋的年代,图谋却不能完全满足你,这显得非常不合常理。
更容易理解的角色是罗晋扮演的医生,只有他的道路清晰可见,从小要拿最高分,要娶最漂亮的姑娘,要做人上人,这是唯一合理的动机。
这部电影所讲述的,正是这种雕像被粉碎、常识被颠倒、价值分崩离析的声音。